風雪依然。

離開吳府後,兩人各懷鬼胎,一路沉默不語。腳踩在積雪上,發出吱吱的聲響,傳到耳中格外清晰。

儒劍雙雄,本非同道中人,這次同行只是交易裡的一小部分。任真拿到四海靈明丹,顏淵完成他的第一個請求,也就是時候分道揚鑣了。

顏淵頭戴斗笠,面對白衣飄舞的任真,看不清臉上表情,想必依然平靜無波。

“你現在開口還來得及,光是明面上的敵人就有五路,你一人應付不了。”

任真沒有猶豫,持劍答道:“不必,我有分寸。”

他豈會看不出顏淵的心思。這位大先生很樂於護送他,這樣就能儘快完成三個請求,再不會受制於他,有所顧慮。

“有分寸就好,”顏淵注視著那柄真武劍,沉默片刻,說道:“出於對咱們約定的考慮,我還是想提醒你,今非往昔,凡事量力而為,別再一意孤行。”

任真淡淡一笑,“你要是真不放心,可以繼續暗中保護我。當然,這不能算作我的請求。”

顏淵不再說話,轉身離去。

他步履平穩,看似極慢,但不過剎那,瘦弱身影便已模糊在漫天風雪裡,只留少許細微印跡。

所謂雪泥鴻爪,大概如此。

任真低下頭,背道而馳。大概走了半柱香功夫,他渾身冰涼,索性便停下來,環顧著四周莽莽雪原,心裡湧起一股豪情。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這是他前世很喜歡的一首詞,穿越到這具肉身上後,所有靈魂記憶,尤其是熟記的那些史書典籍,也一併嫁接了過來。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都生活在江南水鄉,從未見過如此壯闊的雪景。眼前四下無人,他便恢復真實面容,如脫韁野馬一般,在雪原上縱情狂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跑到興起時,他渾身氣血奔騰,快意暢湧。此時,他取出木盒,趁機將四海靈明丹服下,藉著風發意氣,融丹築基!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有靈丹以壯聲勢,他慷慨激昂,嘹亮嗓音在天地間震盪,蔚為雄渾。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詞句精短,鼓舞人奮進,吟誦完時,他已賓士出百里之外,那枚丹藥的效力也徹底激發,淋漓釋放出來。

轟、轟!

仰天狂嘯一聲,他體內真力暴漲,修為境界開始瘋狂提升。

初境中品!

初境上品!

初境圓滿!

不愧是丹絕珍藏多年的築基神丹,竟讓他一口氣直升三品,距離晉入第二境只差一線之遙!

便在這時,他氣海內陡然炸起一聲爆鳴,緊接著眼前一黑,昏死在雪地上。

吳道梓說得沒錯,用如此霸道威猛的丹藥來築基,實在太瘋狂,即便是百年難遇的天才之軀,也絕不可能安然無恙。

四海靈明丹成功滿足了他想要抵達的極限,卻不止於此,恐怖藥力猛烈衝擊著他的神魂。

若非在最後關頭,一道金氣從左手心襲遍全身,他早就當場炸裂而亡。

縱使如此,他還是陷入暈厥,栽倒在雪地裡。

……

……

七日後。

北方的烏山小鎮上,來了個衣衫襤褸的少年。

他蓬頭垢面,渾身腌臢不堪,像是流浪乞丐。然而,透過掩面汙發,那道幽冷眸光刺射出來,宛如荒原上的狡黠餓狼,讓人毛骨悚然。

跟顏淵分開以後,他就換上了另外一副面容,輕鬆避開眾多仇敵的視線,一路暢通無阻。

烏山鎮在雲遙劍宗以北,六十里之外,對從南方來的他而言,不僅不是必經之地,反而南轅北轍,繞了大半個圈子。

他特意來到此地,是想見一個人,提前弄清楚一些事情。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站在樂來客棧門前,任真撥開散發,望著頭頂牌匾,眼裡浮出一抹譏諷笑意,“橘生於北則為枳,來北方經營,就強行效仿儒士風雅,念起來只會更酸。”

確認了蹩腳店名,他一抖身上灰塵,大步邁了進去。

“出去出去!”

迎面而來的除了雞毛撣子,還有一個怒氣衝衝的少女,迅速挺起身軀擋住門口,正陰臉瞪著他。

任真視線從她身上掃過,眸光頓時一亮,小小年紀,這身材可以啊!

他挽著袖子,擺開架勢就要從左側硬闖進去,卻在少女小拳頭行將襲來的瞬間,敏捷地朝右一閃,趁著這縫隙衝入了大堂。

雞毛撣子再次呼嘯而來,夾雜著凌厲風聲,直奔任真臉頰。他搶先抱住腦袋,高聲喊道:“朋友,票子要伐!”

大堂裡還有幾桌客人,突然聽到這句狼狽而詭異的呼喊聲,同時停下杯箸,將視線移到這少年男女身上。

潑辣少女身軀一僵,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粉頰通紅,恰似桃花,煞是可愛。

任真倍感無力,心道,姑娘你能不能專業點,咱們這正對著接頭暗號呢,你害哪門子羞啊!

他乾咳一聲,惡狠狠重複一遍,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朋友,票子要伐?”

“要要要!”少女緩過神來,慌忙答應,一時情急之下,臉蛋憋得更紅了,喘息著道:“客官您要喝點啥?”

意識到這是在對暗號,她便忘記任真的叫花子打扮,更顧不上四周旁人的驚訝,強行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暗語接了下去。

任真的反應明顯比她快太多,一把將她拽到櫃檯旁,鬼鬼祟祟環顧一週,才低聲試探道:“八二年的雪碧,有伐?”

少女總算鎮定下來,聽到雪碧一詞,表情莫名凝重,沉聲答道:“雪碧沙精,勸君勿飲!”

噗嗤一聲,任真再也憋不住,直接笑噴了出來。

當年他制定繡衣坊的一應規矩時,就心存這些惡趣味,腦海裡不斷意淫著,妙齡女子們一本正經說出這些猥瑣臺詞,會是一副多麼美妙動人的情景。

今天他終於親眼見到了。

對他來說,這只是個低俗的笑話。

但對繡衣坊來說,卻是無比嚴密、極難破解的聯絡暗語。

因為這個世界的人,哪知道何為票子,何為雪碧,更不可能知道沙精是什麼意思。

只要不是坊裡自己人,就絕對無法歪打正著。

“票子要伐”,按照約定,意思是“都是自己人,咱們接個頭吧”;

“客官喝點啥”,就相當於“您辦理什麼業務,是存取密檔還是請求人工服務”;

“雪碧”一詞猶為特殊,背後的含義是,“我從南方總部而來,是你的上級”,年份越久的雪碧,代表來人的地位越高,是以少女會如此凝重;

至於“沙精”,可以說是所有暗號裡最奇葩的一個,翻譯過來就是,“我們分店今天不營業,請到別處辦理業務”。

一般沙精這個詞出現,就意味著這處聯絡站出了狀況,或者是有特殊使命,恕不奉陪。

所以在某些情境下,還可能會出現諸如“洗髮水沙精”、“杜蕾斯沙精”等神奇對話。

看著笑得前仰後合的任真,少女微惘,還以為是自己唸錯暗號,神情愈發忐忑不安。

任真咳嗽半天,才平息下來,若無其事地將手拍在少女的翹臀上,“那就不飲。帶我去見你們鷹首。”

暗號對到這種程度,適可而止,還是要亮明來意才行。這裡停止日常執行,本來就是為了迎接他的到來。

少女的姣好面容遽然失色,難以置信地張著小口,甚至都沒察覺到,任真那隻手一直停留在自己臀上,沒有拿開。

眼前這乞丐,居然要見鷹首!

繡衣坊素來神秘,各堂不為外人知。而一直負責刺探北唐的鷹視堂,經略敵國腹地,更是嚴密到了極點,絕不可能讓一個少年輕易找到總堂所在!

“你到底是誰?”少女臉色雪白,看起來楚楚動人。

任真手上用力,輕輕捏了一把,暗歎好有彈性,神色卻依舊平靜,“轉告你們鷹首,初到貴地,請多關照。”

少女這才如夢初醒,氣得腮幫直鼓,卻沒敢再揮舞雞毛撣子去打,只是狠狠一跺腳,便往後堂跑去。

看著那曼妙身影,任真突然覺得良心不安,鬼使神差地喊出口,“姑娘!”

少女驟然停步,在陰影裡回過身來,怔怔地看著他。

這一刻,他心裡五味雜陳,愧疚說道:“對不起……”

她覺得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嘴角卻噙著笑意,飛快地跑了。

她自然不明白他為何道歉,畢竟她對那些低俗的惡趣味一無所知。

而他,並非成心去戲弄誰,大概只是在這世上孤獨生活久了,便有些懷念,懷念以前那個再普通不過、卻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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