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道統名山,往往都有個響亮氣派的名字,譬如兵家真武山,道家龍虎山,佛家靈臺山等等。

西陵書院坐鎮之地,多年前曾叫天璣山,後來取儒家桃李滿天下之意,又有漫山桃花,才改成平庸的桃山,也照樣蜚聲四海。

書院很大,這附近崇山峻嶺,綿延方圓兩百里,皆是其轄區,真正用以講經論道的殿群,只在那巍然聳峙的桃山之巔。

易容成蔡酒詩後,任真沒有直奔桃山上的修文宮,而是驅趕著那輛慢吞吞的牛車,信牛由韁地在群山間逛蕩。

正月剛過,春寒料峭,連青牛都有些吃不消,腿蹄吃力地踏在堅硬凍土上,碩大鼻孔噴吐著熱氣,不時低沉哞幾聲,彷彿是在嫌棄背後明顯重了幾分的新主人。

識途的不止是老馬,這頭老牛重車熟路,對前方的崎嶇山路瞭然於心。

每隔三天,它就得隨主人往返一趟,把辛苦拉回的整車酒罈分發出去,發給那些潛居群山各處的讀書人。

“兩百里西陵,據說有三十六路勝景,各蘊氣象……”

牛背上,任真拎著一罈酒,百無聊賴地望向莽莽群峰,喃語道:“三十六路又如何?就算是三百六,也沒見西陵文人經天緯地,破開那些酸腐教條!”

感慨罷,他學著當年唸書時幻想過的詩仙模樣,朝後一仰,舉起酒罈豪邁飲了起來。

文人修道,浩氣縈胸,這詩與酒,便是他們提升感悟、揮灑才情的兩大利器。

詩意興,則儒意起。

酒氣濃,則豪氣重。

“按儒家法門,三境獨居,格物致知以成意;四境遊學,行路萬里可立心;五境朝聖,登高望遠終知命。聽起來高深莫測,說到底,還不是吹捧什麼‘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

“不過,這樣也好,趁中三境的門徒都外出遊學朝聖,此時我混進書院,只要小心應付那些講學先生,應該問題不大。”

“呵呵,我倒要看看,西陵的同境才俊都在領悟些什麼嘰霸玩意兒!”

四下無人,他躺在牛背上,酒意湧上來,醉眼惺忪,前世飽讀的詩書化成無數文字,在他腦海裡飄舞,瀰漫著浩蕩的靈氣。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任由青牛在山間徜徉,他繡口吞吐,一邊飲酒,一邊吟詩,這首《俠客行》誦完,他豪情澎湃,赴北境以來鬱結的悶氣一吐而光。

“好詩好詩!”

山道旁,一名書生拊掌讚歎,他峨冠博帶,相貌俊逸,如春風拂面,眉眼間透著幾分靈性。

任真慢騰騰起身,不慌不忙再飲一口,俯身看向那名書生時,面頰有些紅潤。

書生上前,溫和一禮,調侃道:“蔡兄平時隱藏溝壑,不露崢嶸,今日借酒吟出如此豪邁的好詩,偏偏叫師弟偷聽到了。你今天若還敢收酒錢,嘿嘿,我一定要拾你牙慧,當成我付俊傑的大作傳揚出去!”

說罷,他暢然一笑,從牛車上抄起一罈美酒,當即喝了起來。

任真把書生的舉止看在眼裡,心頭微松,這人氣度不俗,言談坦蕩磊落,不像是醜惡之徒。

“付兄說笑了!你只管開懷暢飲,今天我請客,分文不取!”

付俊傑眼裡笑意愈濃,自嘲道:“蔡兄是明知我酒量淺薄,才如此豪爽吧?罷了罷了,凝意要緊,要是再多喝幾壇,今天的大好時光可就荒廢了。”

任真點頭,拿起罈子共飲一口。不貪小便宜,他心裡對這人的好感又陡升許多。

他一把擦掉嘴角的酒漬,抬眼望向不遠處的那片梅林,粉白如雪,幽香浮動,不禁心意一動。

“君子愛梅,淡逸堅貞。付兄格梅求知,莫非是想取寒梅之意,以通詩文之道?”

格物,意思是探究事物本源。致知,意思是獲得真知灼見,至理大道。

正心,意思是修正自己的本心。誠意,意思是使自己的意念純淨真誠,與外在大道相契合。

格物致知,正心誠意,這八個字,就是儒家關於神意境的修行精髓所在。

眼前這位付俊傑,格的是梅之形,修的是梅之神,悟的是梅之意。

聞弦知雅意,付俊傑面露異色,驚喜道:“難道蔡兄也是此中知音,對這一剪寒梅深有感悟?”

任真搖頭,說道:“君子四友,梅蘭竹菊。讓付兄失望了,我只喜歡菊花!”

付俊傑本以為是遇到知己,不由悵然嘆息,失望地喝了一口悶酒。

任真見狀,跳下牛背,凜然道:“不過,我舊日所作詩篇裡,倒有幾首詠梅,不妨贈與付兄,拋磚引玉,或許能勾起兄臺的靈感呢!”

付俊傑豁然抬頭,喜出望外,做了個請的姿勢,便靜靜聆聽。

任真手託酒罈,眺望向遠方那片雪白,輕吟道:“塵勞迥脫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付俊傑猛然一頓,眼裡精光四射,“梅之堅韌!”

任真沒有回應,沉吟片刻,繼續誦道:“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付俊傑拍手稱奇,失聲讚歎,“梅之隱逸!”

看著他痴醉的神情,任真暗道,此人性情高潔,無疑是個真君子。反正這些詩又不是自己寫的,不費吹灰之力,既然如此,何不多背幾首,贈人梅花,賺他一手餘香!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無數錦繡名句接連爆了出來,彷如爆米花機一樣,妙語連珠,織成了一大張珠簾。

什麼“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什麼“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什麼“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

任真舌燦梅花,付俊傑意眩神迷。

不到半柱香功夫,任真成功剽竊了前世上下五千年的古人智慧,將詠梅名篇統統傾倒出來,有意要幫這戀梅痴漢,格出一個梅意君子來。

唸完之後,他跳回牛背,打量著眼前凝眉思悟如木雞的青年,默默飲酒潤喉。

另外半柱香還沒燒完,付俊傑突然一顫,渾身汗毛炸裂,宛如遭到雷擊。他抬頭望向任真,神采飛揚。

他的左手抬了起來。

五指拂過,浩然清氣無聲盪出,凝成一道靈力筆畫,似一節梅枝橫亙虛空,透著一股精純而剛毅的意念。

毫不霸道,卻足夠強硬。

緊接著,手指劃落,又是一豎。

一撇。

一捺。

……

一十一筆,一心一意,方是梅。

完美且流暢,酣暢淋漓。

付俊傑輕吐濁氣,如梅傲立,高潔氣質綻放天地。

他目光湛湛,凝視著牛背上醉意愈濃的任真,並未像世俗那樣開口言謝,而是肅然道:“不悟梅,卻識盡梅之真意,蔡兄真乃神人也!我特別想知道,你悟的究竟是何種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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