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水
2023年，盛夏。廣州第一人民醫院，急診室。
33歲的江北辰清晰地感覺到了生命即將到達終點。
人在臨終之前，生命之中的往事確實會在眼前一一閃過。
江北辰認為自己是一個好人。這輩子沒有對不起任何一個人，甚至都很少給別人添麻煩。
比如讀書時候學習從沒讓父母操心過。
4歲開始就被送去培訓班學琴，江北辰看著別的小朋友在開開心心地玩耍也沒哭鬧。
高中時候江北辰想讀藝術生，父母不同意。他們說讓你學音樂不是讓你當明星，這不是正經職業。江北辰學了車輛工程。
18年女朋友讓江北辰在廣州買房，說不買房就分手。江北辰掏空家底付了首付。
還貸壓力太大，江北辰就兼職寫網文。
網友說你不寫多女主你是太監嗎，江北辰從諫如流把純愛寫成了後宮。
以至於當一個小女孩面對一輛飛馳而來的轎車時，江北辰下意識地撲過去把小女孩推走，他當時沒有哪怕秒的猶豫。
因為潛意識裡社會早就教會了他要見義勇為。
可惜社會沒有教他如何面對死亡。為什麼人生如此短暫！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一個人赤條條地來，然後孤零零地離去，空手而來，空手而去！
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
人世間是如此的虛偽，我還是這麼的留戀！
為什麼弘一法師臨終前會是“悲欣交集”的感覺，我卻是惶恐和不捨！
江北辰面頰上有一滴清澈的眼淚流過。
“病人沒有心跳了！”
“1mg腎上腺素準備！”
“200焦電擊除顫準備！”
……
平行世界。
2010年仲夏六月，楚江省竟陵市郊外。
烈日炎炎，驕陽似火。
張集村外面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只有知了在不厭其煩地鳴叫。
蟬的一生，短短九十數日，拼命的鳴叫，彷彿想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卻無人聽懂，像極了人們掙扎向上卻又平平無奇的一生。
繼父張建軍又尿在床上了，整個房間裡瀰漫著一股刺鼻的尿騷味。
自從一年前媽媽出車禍去世以後，張建軍就抑鬱成疾，日日酗酒，身體也垮了，半身偏癱臥病在床。
杜鵑的世界再一次垮塌了，她不得不休學回來照顧家裡。
從繼父中風之後一年的時間裡，杜鵑平均兩天就要洗一次床單。夏天那就幾乎每天都要洗了。
“北辰！北辰！你看著我爸，我去河裡漂一下衣服。咦，跑哪去了？”
杜鵑樓上樓下幾個房間都沒有找到江北辰。
從昨天高考成績下來以後，北辰就一直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江北辰成績一直在整個竟陵市裡排前二十名，如果正常發揮清北都有希望。
可惜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次沒考好，剛剛過了600分。按理說600分也是很好的成績了，985有點懸，211鐵定隨便上的。就是這份讓大多數學生都會欣喜若狂的成績北辰卻鬱鬱寡歡。
張建軍早年在火車站旁邊撿到一個一歲多的小男孩，這個孩子就是江北辰。
孩子被送到福利院，張建軍想去領養，他自己單身漢一個，辦不下手續。
後來和杜鵑的媽媽結婚了，卻沒生下孩子。
一晃火車站外面那個小男孩也長大成一個清秀的少年郎了。
張建軍想去領養，福利院不放。
都怪孩子太爭氣了，長得好看不說，還聰明刻苦勤奮，學習成績一直在學校里名列前茅。
福利院覺得張建軍一個農村家庭給不了江北辰太好的生活，張建軍卻不放棄，每年寒暑假都把江北辰接到家裡玩，給他買這買那，希望從孩子這裡打通關節。
時間一長，雖然江北辰的戶籍還在福利院，其實也跟一家人差不了多少了。
江北辰身份特殊，本身很敏感，手機又沒帶。
杜鵑怕他想不開，趕忙虛掩上大門，出去尋人。
剛跑到堤上，就隱約看到一個人在水裡撲騰，一隻手露出水面拼命地求救。
杜鵑亡魂大冒，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甩開兩條長腿衝過去，鞋都來不及脫，一個猛子紮下去。
會游泳和會救人是兩個概念。溺水者在溺水時會無意識地亂抓掙扎，抓到任何東西都絕對不會放手，在一個人溺水初期的掙扎狀態下是很危險的。
杜鵑只感覺被拖著一起往下沉，呼吸困難。幸好她明白再急也要從背面抱著溺水者，不然兩個人都危險。
杜鵑感覺頭都要裂開了，太重了！
一隻手從溺水者的腋窩穿過去摟著他，一隻手拼命地往岸邊划水。
偶爾自己都會沉入水面，只能憑本能兩隻腳亂蹬。
杜鵑一觸到溺水者就知道是江北辰了。
見他腦袋露不出水面，兩隻手在前面胡亂的掙扎，雙腳往四面八方亂踢，他越是掙扎杜鵑就越費勁。
漸漸地杜鵑也力竭了，只能咬碎了牙死命地劃。
杜鵑感覺江北辰慢慢的不動彈了，一顆心倏地沉入谷底。
她再也顧不上嗆水，大聲喊起來，“北辰！北辰！堅持住！堅持住！馬上上岸了！”
江北辰卻沒有任何回應。
杜鵑顧不得全身痠痛，喉嚨冒煙，咬緊牙關拼命往岸邊划過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拖到岸上，杜鵑來不及歇一口氣，匆忙把江北辰平躺在地上，施行心肺復甦。
解開他的襯衣跪在旁邊雙手曡在一起拼命按壓。
按30次後再掰開嘴做人工呼吸。
杜鵑急的滿頭大汗，看著北辰臉色越來越差，慌得全身都顫抖起來。
她不停地拍打江北辰的臉，絕望地呼喊，“醒一醒啊，北辰！醒一醒啊北辰！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不准你死！我不准你死……”然而聽不見任何回應。
二十多分鐘過去了，看著沒有任何反應的弟弟，杜鵑絕望了！
他趴在江北辰的胸口，嚎啕大哭！
眼淚像面前這條漢北河肆意地流淌，流過面頰，流過胸膛，全部向弟弟胸前紅線掛著的一枚翠綠的玉墜彙集而去。
她只是嘴裡喃喃地嘀咕：“我不准你死，我不准你死……我媽死了，爸也快不行了，你也死了。你們全部都不要我了。”
“北辰，你知道嗎，我和我妹妹小時候天天被我親爸打。他嫌棄我媽沒給他生兒子。
他每天跑出去喝酒打麻將，賭輸了回來就打我媽，打我，打蒹葭。”
“我和蒹葭還有我媽小時候過的好苦。我媽和他離婚和建軍叔結婚，建軍叔對我比親生女兒都好。
從來沒打過我，也不罵我。我要什麼就買什麼。
後來你又來了，你好聰明，長得又帥，學習又好，又聽話，又溫柔。
你總是幫我和別的小孩打架。我知道你和蒹葭是同學，你們都聰明，你們都能隨隨便便考上名牌大學。不像我拼了命只能考個二本。”
“我知道蒹葭喜歡你，但是你知道嗎，我也喜歡你的！不是喜歡弟弟的那種喜歡，但我又不能跟我妹去爭。她過的更苦，她沒有一個好爸爸，她的媽媽又不在她身邊。我至少還有媽媽，還有建軍叔。”
“現在我媽死了，建軍叔也快不行了，你也死了，你們都死了，留著我一個人，讓我怎麼活啊！你告訴我，我怎麼活啊？嗚嗚嗚……”
“我大學上地好好的，我本來要上大三了，還上兩年就畢業了。畢業就可以工作了，你知道嗎，我好羨慕香江電視劇裡的那些白領，工作體面工資又高，我賺錢了家裡就寬裕了。
可現在呢，我媽死了，建軍叔又癱了。我書讀不成了，回來照顧建軍叔，天天給他擦身體，端屎端尿，洗床單。
洗了一年了，三百多天！大伯和姑姑三不五時的來一下，我卻是一天又一天！嗚嗚嗚……我不是嫌棄他，他雖然不是我親爸卻比親爸好！”
“我還要去舞白獅子弔孝，你知道嗎，我不喜歡做這個，到別人的靈堂去跪拜。
但是沒錢啊，媽死了，建軍叔癱了，我妹妹還在讀書，親爸是個賭鬼，我能怎麼辦？嗚嗚嗚……”
“北辰，你不要死好不好，求求你了，蒹葭知道了，她該有多難過。
600多分還不夠嗎，就非得清北嗎？我學校旁邊的那個粵東大學就很好啊，學校那麼大，那麼漂亮。你不要死好不好！嗚嗚嗚……”
杜鵑心如死灰，語無倫次不停地述說。
說一會哭一會，眼淚就沒停過，眼睛紅腫地像饅頭一樣。
她沒注意到江北辰胸前的玉墜突然青光一閃，那正面陰刻地八個篆體字“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彷彿活過來一樣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