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衍邑回到H省,剛踏入警局就覺得氣氛有些詭異,平日相處不錯的警員們連正眼都不敢看他一眼,張曉奎如是。

只是張曉奎欲言又止,幾次終沒能忍住。

眼見衍邑要上樓,他步子一轉跟上去,假意擦肩而過,實則小聲提點了一句,“衍副局,京市那邊來了人……你、你小心!”

衍邑微怔,半晌低應一聲抬步上樓。

去海市之前,衍邑就考慮過,H省這邊的工作他可以不要,以後在海市,隨意謀一份生計能養過他和魏嵐過日子即可。

因為想法果決,走前並未跟局裡打招呼,衍邑想過,回來後會遭受賀有為一番刁難,但那也是最後一次。

警局的這份衍邑可以不要,但當初是魏學良安排他過來的,於情於理,他不能讓魏學良面子上過不去,所以才回來辦手續。

此行原是不虛,眼下聽見說京市那邊來人,衍邑神色嚴謹起來,一顆心不上不下,總覺得這件事怕沒預想中的那麼好辦。

衍邑深邃眉骨蕭肅蹙起,心裡暗自悼念,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樣……

魏嵐已經送走了,魏學良總不會再回來一次……

思索之間,人已經來到三樓。

馬靴剛踏入三樓地面,賀有為忽然從轉角走了出來。

賀有為微笑看向衍邑,頗有些笑面虎的韻味,“他們說你回來,我剛還不信,沒想到是真的。哈哈,小衍吶,你這個副局長當得著實可以?說走就走,好不瀟灑。”

衍邑不是傻子,先前賀有為做了那麼多,其中針對意思,他不是沒有察覺出來,只是懶得計較。

現如今也是,衍邑一張俊臉蕭肅冰寒,面對賀有為的挑釁,他只是淡漠一眼,隨後繼續往前走。

那方向是賀有為的辦公室。

京市來的人大多身份極高,賀有為從不會錯失攀爬機會、“苛待”客人。

衍邑冷淡的表現讓賀有為怒火騰起,三兩步跟在後面追了兩步,賀有為惡狠狠道:“你別得意,我治不了你,就讓分派你來這裡的人治你!”

他這話讓衍邑步伐慢下半拍,但也就那一瞬而以。

辦公室的門開啟又合上,賀有為站在三樓走道,忽地露出一抹了冷笑。

起初賀有為只當衍邑是個不開化的,所以總想修理、給他幾分顏色瞧瞧。

上次魏學良來過之後,賀有為才知道衍邑身後還有這麼一層關係,擔心受怕了一陣,害怕衍邑會高發他的“惡行”,同時,賀有為對衍邑的痛恨仍未淡去。

後來魏學良走了,賀有為一顆心才放下,可轉念一想,衍邑這個人,更要除掉。

衍邑年輕,辦事能力強,深得民心背後還有這麼硬的關係,如果繼續放任他繼續下去,以後局裡還有他賀有為的立足之地嗎?

他是局長!他才是局長!

賀有為心中生出陰翳想法,等了半個月,終於等到了機會,衍邑他擅自離崗,七天!

這回賀有為學聰明瞭,知道如果是他給衍邑下處決,最多也就暫時停職或者關緊閉,可如果把訊息傳到京市那邊,那可以就不一樣。

人一旦社會地位高了,在意的東西就會多,尤其是那些身在要職的“高官”,最在意的,不就是一張臉面麼?

衍邑走的第三天,賀有為就抓準時機給魏學良寄了信,禮貌問好之後,便是提及衍邑近日表現,表達了對魏學良的敬意之後,又委婉提及讓魏學良私下和衍邑說和說和。

小報告打的明面上誰也不想得罪,可魏學良不是傻子,一眼辨出賀有為又當又立的作為。

可魏學良還是來了。

原因無他,魏學良這輩子親生骨肉就兩個,一個魏臨,一個魏嵐。

衍邑雖非他親子,但在手下教養那麼多年,從胸口高的少年郎教養出如今這養肩寬個高、腿長有作為的青年,魏學良早將他視作親子。

魏學良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不想再廢掉一個。

*

衍邑進辦公室,這回看到的是一身常服的魏學良。

魏學良坐在窗邊,閉著眼頭往後仰後腦抵在牆上,渾身氣息疲憊不堪,短短半個月、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他鬢角已經花白。

莫名的,衍邑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

“魏軍……”

“聽說你最近幾天都沒過來局裡?”

衍邑張張嘴,最終低下頭,“是。”

“沒有批允,擅自離守?”魏學良依舊保持那個姿勢說了兩句,忽然睜開一雙凌厲的眸,側首嚴肅掃向衍邑,“七天。”

隨著話音落下,他巴掌也拍上了椅子把手。

“嘭”的一聲響,就算衍邑過往再怎麼淡然、淡定,這時也不由被驚得小退半步。

“魏軍長,我……”

魏學良別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問道:“他們說,你是為了一個女人?”

“我以為嵐嵐會給你造成不好的影響,卻不料,不是嵐嵐……”

魏學良手肘抵住膝蓋,兩隻大手煩悶捧住腦袋,“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從今天起,你按部就班,這件事,我會壓下去,但是那個女人……”

衍邑喉結緊張上下混動,魏學良再度看過來,眼裡情緒壓抑複雜,“把那個女人交給我。”

魏學良對衍邑的期望很高,不想他誤入歧途。

可一個人一輩子能遇到一個愛的人,不容易。

曾經魏學良沒有拆散魏嵐和顧朝,現如今更不會拆散衍邑和那個素未謀面的女人。

魏學良怕衍邑再在這件事情上面分心,心裡其實打著把人帶回京市照顧的念頭,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絕跡不會出什麼問題。

魏學良知道,衍邑明白這一點。

也確實,衍邑是明白的。

可是幾乎是下意識的,衍邑搖了頭,“不……”

魏學良所謂素未謀面的女人,真的是素未謀面嗎?

當然不。

那個女人,是他的女兒。

衍邑會把人交給他嗎?

沒有選擇的餘地,衍邑只能拒絕。

眨眼一瞬,魏學良濃濃劍眉皺起,起身一步一步朝衍邑走來,“你信不過我?信不過你魏阿姨?”

“不……不是。”在魏學良的威壓下,衍邑像是回到五六年前初入伍時一般,慌張無措,“我、我已經下了決心,以後去海市,尋一份生計過安穩日子……感恩魏軍長這麼多年的栽培,我……”

“尋一份生計,過安穩日子?這兒讓你不安穩了?”

魏學良“呵”的一聲輕笑,衍邑不思悔改,他眼裡複雜逐漸斂去,有閃過一絲痛心後,眼眸倏地冷淡下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用軍人的身份束縛你,你可以用千萬種選擇、藉口從這條路上退下來,但不能用眼前這種。”

魏學良口吻冷淡嚴厲,讓衍邑無地自容。

一時之間,辦公室寂靜無聲。

沉默許久,魏學良望著衍邑發頂,又問:“決定了?不改了?”

衍邑心下一鬆,以為這事差不多就此打住,故而回答輕快堅定,“不改了。”

可他放鬆的有些快,隨他話音落下,就聽魏學良輕嘆一聲,“那就別怪我無情了。”

電光火石之間,一股勁風襲面而來,察覺魏學良的意圖,衍邑狹長的眸瞪大,側身想躲,可他速度哪有魏學良快?

只聽得“刺啦”的一聲,衍邑蒼藍制服上,左肩三顆星一枚小太陽的徽章已經被撕下。

衍邑眼眶倏地充血漲紅,上前就想奪回,魏學良反手將那徽章高高舉起,“你以為,只要交出這身衣服,這件事就算完?你自己想想,以你現在的言行舉止,你配得上這枚章嗎?”

衍邑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那是這些年來,他一個腳印一個腳印走出來的。

一路心酸苦楚,摸爬滾打,瀕臨死亡多少回,血和眼淚往肚子裡咽了幾斤幾兩……

他看中的從來不是那徽章後面的軍銜,而是承載了這一路的心酸歷程、跌進谷底又涅槃重生的意義,是見證!

可是,魏學良問他,配的上嗎?

他……配的上嗎?

衍邑怔愣許久,大手蜷縮成拳,漸漸無力縮回了手。

大抵是配不上吧。

一個徽章而已,不要,就不要了吧。

凡是有舍才有得,有舍……才有得。

衍邑紅著眼低下頭,咬緊牙關摘了胸章,又默默地脫了蒼藍制服外套。

衍邑換回放在局裡的休閒裝,將制服整齊貼好放在魏學良身側的椅子上,最後一次立正、稍息,向魏學良做了一次標準敬禮,然後拉開門把手,筆直朝外走去。

魏學良喉嚨滾動兩下,鼻子發酸跟在後面追了兩步,直至辦公室門“啪嗒”合上,才讓他止了步伐。

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只想讓另外兩個孩子步入正途、平安順遂……

可為何,總是事與願違?

*

H省再別,魏學良返京。

經魏嵐一事,魏母心裡難以接受,時常以淚洗面,久而久之神經脆弱整個人終日恍惚。

魏學良為了看顧魏母心情,喪女心痛半點不敢表露,可衍邑一事,就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回京市後,魏學良也跟著倒下。

魏臨知道父親心裡的執念,盼著衍邑能回來低頭認錯,可衍邑卻遲遲不見前來,故曾有很長一段時間,魏臨離家好幾次,前往海市尋找衍邑。

哪怕逢場作戲也好,只想著衍邑能跟他回來一趟。

可衍邑就如人間蒸發,自H省和魏學良分別之後,此後再無訊息。

魏臨前往海市多次,終無果而歸。

……

再說衍邑,從H省重回海市,他將魏嵐小心呵護、照顧好了嗎?

沒有。

衍邑原本以為被魏學良撕掉徽章已經是更差,可當他某一天忽然意識到,他竟然開始貪戀魏嵐的溫柔時,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更差的境地,沒有最差。

衍邑一遍又一遍的告誡自己,他愛的,從始至終都是曾經的魏嵐,而非後來的魏嵐。

內心情愫難以接受,為了打散心底的念頭,衍邑做出了不理智的措施。

他開始逼迫魏嵐。

從最開始在食物和日常習慣中誘導,他告訴魏嵐,那樣對孩子好,而魏嵐,總是深信不疑。

後來,他按照曾經的魏嵐的喜好去購買衣裳和首飾,他知道現在的魏嵐不喜歡,可在她露出抗拒神情時,衍邑總會強制性的告訴她,“這是你喜歡的。”

就是你喜歡的。

再後來,他甚至告訴魏嵐,要求魏嵐,什麼時候應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什麼時候應該生氣……

魏嵐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有輕微精神疾病的症狀,可長此以往,在肚子八個月大走路都覺得費勁時,她覺得,有精神疾病的不是她,是衍邑。

次年四月,柳葉桃花芳菲,日落時分,魏嵐頭髮懶散披散肩頭,身上穿著綢面寬大衣裙,肩上披著白色蕾絲披肩,就這麼盤腿歪歪倚在屋內靠窗的炕上。

窗戶早就換成玻璃的,很透亮,院裡柿子樹剛發芽還未抽枝,故也並未遮掩視線,魏嵐能很好的看到港口那邊照映半邊天的晚霞。

身穿襯衫打底、西裝革履的男人手裡拎著兩個與打扮極為不相符的飯盒快步向屋裡走來,“太太今天下地走動了?”

“沒,太太即將生產,腿腫的厲害……”翠翠答道,衍邑腿長走的快,她只能小跑跟在後面。

“魏嵐,我買了你喜歡喝的豆汁,你喝兩口?說不定胃口會好一些!”

魏嵐回頭,正瞧見衍邑撩開珠簾朝她這邊走來。

衍邑從H省回來後,眼神犀利在海市謀了份生計,和洋人掛鉤,短短大半年的時間,已經混出人脈和名堂。

他將飯盒放在炕桌,轉身脫去西裝外套掛在衣架上。

魏嵐看了一眼飯盒,默默轉移目光,雙手輕輕撫摸隆起的肚子,望著晚霞輕飄飄道:“我不喜歡豆汁。”

衍邑動作微頓了一下,回頭踱步坐到炕邊拍拍桌子,“你喜歡,現在,喝。”

又是這樣。

魏嵐回頭看衍邑,目光平靜與他對視。

半晌過去,魏嵐忽然笑了。

她問:“在遇到我之前,你有愛過別人嗎?”

衍邑答得乾脆,“沒有。”

騙子。

如果沒有,那現在又在她的身上,尋找誰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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