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熟悉感總會引起心酸的懷念。

我以為。

只要再堅持一下,你可能就會回來。

——衍邑。

省公安局局長辦公室。

年前剛調任過來的局長賀有為坐在桌前,手裡報紙立起,遮住半張臉,正一幕十行看著,“幫助公社修建堤壩,這件事你有功,你放心,稍後我就會向京市那邊遞信,上級一定會給你嘉獎。”

衍邑筆直站在桌前,身上蒼藍制服一絲不苟,銀色銀杏葉繡紋警帽下,耳側頭髮向後推平,整個人被嚴肅凌厲的氣息籠罩。

他輕輕頷首,“一切都聽局長安排,沒什麼事,我就先出去了。”

“嗯,去吧。”

辦公室門“啪嗒”一聲被合上,賀有為放下報紙,看向門口方向,輕蔑哼了一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衍邑從局長辦公室出來,沒走幾步就撞上一張苦瓜臉來回打轉的張曉奎,他輕飄飄望過去,聲音冷淡,“怎麼了。”

張曉奎如見救星,幾步跑上前,“衍副局!那個、那個……顧朝同志又來了……”

又來了?

衍邑皺眉,回想了下,算上這次,已經是第八次了。

他摘下警帽,手指屈起輕輕彈了彈上面莫須有的灰塵,長腿一邁,馬靴“噔噔”的響。

“那就見見吧,瞧瞧這位能人,到底有什麼想說的。”

衍邑語氣不善,張曉奎卻倏地鬆了口氣。

肯見了就好,這個節骨眼兒上的……

張曉奎還沒深想,就見他們衍副局冷淡的眼神掃來,他頭皮發麻,瞬間站的筆直,拖咽口水,“衍、衍副局?”

“管好你自己的嘴。”

管、管好嘴?

好的!

張曉奎遲疑一瞬,隨後反應過來,食指拇指捏在一起在嘴上比劃了一個拉拉鍊的動作,保證不會亂說。

衍邑斜睨他一眼,轉身往外走。

公安局門口臺階處,一個男人躬身蹲在那裡。

男人神情萎靡,渾身溼透,髒亂的白褂子佈滿泥點,還在往下面一滴一滴的滴水,也不知在那蹲了有多久,地上都積出一小灘水跡。

如果不是知道顧朝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衍邑很難相信,眼前這個流浪漢似的男人,會是顧朝。

距離她出事的那天,也才七天而已。

“說吧,什麼事?”衍邑拳頭握緊,“能讓你屈尊降貴,跑那麼多趟?”

身後聲音像是透過冰層一般,冷得可拍。

顧朝扭頭,果真就見到滿眼疏離的衍邑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他猛地起身,卻因為蹲太久的緣故,一陣踉蹌險些跪倒,好在張曉奎手疾眼快,及時上前攙扶了一把。

顧朝滿目猩紅,眼底烏青,臉上寫滿憔悴,他推開張曉奎,踉蹌到衍邑跟前,揪住衍邑的衣襟猛力搖晃,“找……你為什麼不找了,你手裡人多,你找一找,找找她……”

他歇斯底里,聲音啞的可怕,就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三天三夜,一口水都沒喝上的旅人。

衍邑淡淡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找?”

從事發當天開始,衍邑帶著人手沿著河溝一路找到河流分支,三天三夜的來回找,半點休眠時間沒有。

可是,那有怎麼樣?

“人是你弄丟的,不是嗎?”

衍邑冷眼看著眼前喪家犬一樣的男人,倏忽笑了起來。

那笑很輕很淡,沒有平時冷淡之感,卻滿是嘲弄,“你不去找,反倒是來質問起我來了?”

笑著笑著,衍邑聲音倏地又冷了下去,帶著警告的韻味,“我不是魏嵐,不會無條件依著你,順從你。”

魏嵐的重要程度,在顧朝心裡勝過自己的一條命。

他不是沒有找,他找了。

從知道訊息的那一刻,到現在,七天七夜,一百六十多個小時,他休息的時間甚至不超過五小時。

可是,他找不到。

他一個人,找不到。

這幾天來源於身、心、精神上的壓迫,顧朝神經緊繃,已經瀕臨崩潰,而就在這個時候,又收到縣公安局撤銷搜尋的訊息。

顧朝完全聽不進去衍邑嘲弄和警告。

他緊緊揪住衍邑的衣襟,“你不是也愛她嗎?你不是也喜歡她嗎?你找啊,你繼續找啊,好好地人,怎麼說沒就沒,說沒就沒了……”

滿目猩紅,兇狠質問時,何嘗不是恐慌彷徨?

衍邑大手一揮,輕易推開陷入虛弱中的顧朝。

不想在和顧朝交談,衍邑側頭斜睨張曉奎一眼,轉身往外走去。

張曉奎會意攔在顧朝跟前,“顧、顧朝同志,要不、要不你今天先回去吧……”

顧朝體力強悍,要放在平時,五個張曉奎也未必能把他攔下,可眼下幾天幾夜沒有休眠,他體力消耗的徹底,全憑一股堅持的信念支撐。

“衍邑,你別走,衍邑!”

“我求求你,衍邑……”

“你找她,你帶她走,我不跟她在一起,你找到她,找到她……”

和先前的歇斯底里不同,男人聲音很低,像是墜入陷阱的困獸一般,發出哀鳴與哀求。

衍邑忽然站定,雙手握成拳頭,力道大到雙臂顫抖。

閉了閉眼努力剋制,最後仍沒能將那股憤怒壓下,衍邑猛然轉身,用力揪住顧朝的衣領質問,“你這是退讓?你以為這是自我犧牲?你是不是覺得,你這麼做很博愛?很大愛?有用嗎?嗯?”

“與其在這裡糾纏我,不如想想怎麼去應對魏家人。”

顧朝瞳孔驟縮,掙扎動作驀地停下。

衍邑輕蔑一笑,鬆手將他往外一推,“現在,滾。”

顧朝遲遲反應不過來,衍邑已經掉頭往外走,“去十里鋪。”

“是!”張曉奎緊張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顧朝,最後跟在衍邑身後,往大院停車方向跑去。

車門“啪”的關閉,張曉奎打著方向盤正要往十里鋪的方向去,身側副駕駛忽然傳來冷冽命令,“去軍附屬醫院。”

“是……”遲疑一瞬,張曉奎飛快的打著方向盤,朝軍附屬醫院行駛而去。

*

*

“你是說,她醒了?”

“是的,病人是醒了。”

醫院三樓樓梯拐角,外科主任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斟酌片刻,慎重看向衍邑,“雖然是醒了,但是情況不太好,如果有條件,建議病人轉往京市、海市等大醫院,找精神科的大夫看看。”

心頭像是壓了塊大石頭,衍邑深邃眉骨瞬間皺緊,“什麼意思?”

情況很複雜,外科主任嘆了口氣,不知道怎麼解釋,遂沒說話,而是抬步走在前頭,領衍邑到病房門口。

外科主任止住腳步,“你自己進去看看吧。”

說罷轉身離去。

目送他走遠,衍邑轉身,目光沉重盯著病房門把手,半天按不下去手。

當時在河口沙灘發現魏嵐時,她的呼吸微弱,幾乎沒有。

那傷他看過,一路蜿蜒有七八厘米長。

那麼重的傷,又是那麼脆弱的部位,他都未必能挨住,更別提是她。

衍邑沉默不語站在那裡,身後張曉奎抓耳撓腮的,“衍副局,不是說魏知青已經醒了嗎?咱、咱們趕緊進去看看啊?”

接收到衍副局一記冷淡的斜視,張曉奎最終乖乖閉嘴。

衍邑深呼吸一口,推開了門。

軍附屬醫院針對所有人開放,但軍人、軍屬有優先權。

衍邑提供了證明,所以分得了一間獨立病房。

病房不大,簡陋且整潔,也很安靜。

如果不是病床上顫動的被子,簡直就像是沒有人住進來一樣。

衍邑目光落在那顫動的被子上,緩步走過去在床邊坐下。

“魏嵐……是我。”他聲音很輕很柔。

顫動的被子有一瞬間恢復平靜,下一刻,又被攥的更緊,邊邊角角密不透風。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說不出,衍邑薄唇緊抿,沉默片刻,最終妥協,“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見我。”

“等你傷養好了,我就送你回去。”

即使在顧朝面前表現出再冷漠,再憤恨,可衍邑知道,顧朝愛魏嵐。

而魏嵐,也愛顧朝。

他留不住魏嵐。

可是,魏嵐這次遭了這麼大的難,歸根到底還是顧朝沒照顧好她。

有的人就是這樣,得到的,永遠不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可貴。

為了避免以後再出現這樣的情況,衍邑決定,給顧朝一個懲罰——暫時隱瞞了魏嵐的蹤跡。

至於造成魏嵐這麼嚴重傷勢的人,他也絕不會放過。

衍邑大手憤怒握緊,臉上剛露出些許陰狠,袖口忽然一緊。

一隻纖細傷痕累累的小手從被子裡探出來,緊緊捏住他制服袖口的一角。

衍邑神色倏地軟下,想撫上那隻小手,最終在快觸碰到時,壓抑住收回。

他語調輕輕,“魏嵐,別怕,讓我看看你的傷,嗯?”

被子顫動挺直,裡面的鼓包頂了兩下,繼而,扎著紗布的腦袋探了出來。

女孩滿頭碎髮形同狗啃,一張精緻小臉蒼白惶恐,緊攥住衍邑的袖口一角,不肯鬆手,彷彿這個世界,他是唯一值得她信任的人。

“回家,回家,我、我要回家。”

魏嵐傷在頭部,傷勢很重,送到醫院時人陷入昏迷,情況很危急。

醫院以最快的速度搶救、並縫補傷口,但傷口在後腦,為了不影響搶救治療,那頭烏黑濃密的長髮被醫生草草剪去。

人醒過來說明已經脫離生命危險,可是結合剛才醫生說的話,以及魏嵐惶恐不安的神色,衍邑腦袋不可置信輕晃了一下,試探性問道:“魏嵐,我是誰?”

問完這句,衍邑手剋制不住顫抖,反手抓住魏嵐,繼續追問:“還記得嗎?我是誰?”

女孩桃花眸閃爍,謹慎打量周圍,十分害怕的模樣,聽見他問話,遲疑將視線轉了過來。

那雙桃花眸瞪大,卻滿是無措迷茫。

最終她搖搖頭,眼尾紅暈浮現,可憐無助抓著他的袖子,反覆重複那一句話,“回家,回家……”

魏嵐腦海一片混亂,各種相駁的東西不斷碰撞,什麼腳踏車很貴重,不是誰都能買的起的,可是她剛接受到這樣的訊息,腦海裡又浮現一片車水馬龍、滿大街四個輪子小汽車到處跑的繁榮景象。

彷彿在反駁她剛接收到的訊息一般。

腦海裡混亂異常,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記不起,只依稀覺得眼前這個人很是面熟。

又或許是,醒來看到的第一個看起來像正常的人的原因。

亦或許是,他溫和的神情和語調的緣故,讓她潛意識以為,她和這個人有關係,這個人,值得信任。

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直覺告訴她,不能鬆手。

只有抓住了眼前這個人,她才能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然而,她卻不知,這樣緊張迫切的舉動,意味著什麼。

衍邑盯著女孩看了許久,那精緻卻蒼白的臉色,即使頂著那樣不成型亂糟糟的短髮,也掩飾不住那熟悉的好顏色。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猜測被肯定,那一瞬間,埋藏在心底陰暗角落的想法,就像是春月下的種子,迅速生根發芽,枝繁葉茂。

衍邑忽然笑了一聲。

那笑聲毫無徵兆,站在門口的張曉奎視線好奇轉了過來,下一刻卻倏忽瞪大。

“魏嵐,你是我即將過門的妻子,記住了嗎?”衍邑神情溫柔,語氣纏綿將惶恐中的女孩攔進懷裡,大掌在她後背輕拍。

或許自私,或許過分,但是他顧不得了。

是他的,是他的愛人。

“衍副局!”張曉奎驚愕大喊了一聲。

早在剛才他們衍副局說話的時候,他就覺得耳廓劇烈炸響了一聲,眼下在看到這樣的場景,登時一手撐住牆面,險些站不住腳。

魏、魏知青明明和顧朝同志才是物件關係,他們家衍副局,不是在給魏知青撐腰嗎?

怎麼、怎麼就成了未婚夫妻了?

張曉奎心裡有一百一千個疑問,只是還沒找到話頭問,就在衍邑一個陰戾的眼神下,徹底失了言語。

衍邑平時表現出來的就是冷淡嚴謹的模樣,可饒是如此,那樣冷厲陰戾的眼神,張曉奎還是第一次見。

張曉奎身體僵住,剎那間反應過來,這件事不是他能過多言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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