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邊民俗語:窮走夷方,急走場。說的是窮人急著掙錢,就上緬甸玉石場口去搗騰玉石。其實,在緬甸又何嘗不是如此。

送上門的生意由不得你。

我是蔡青蟲,蔡多魚的太爺爺。不要問我生在何地,長在何方,從哪到了這,是土生土長的緬甸人也好,是泰國人也罷,或者是中國抗日遠征軍的後代,解放後跑出去的中國的地主富農的子女,都一個樣:這一切都與賭石無關。你們要聽的是如何賭石,如何賺錢,平地暴富,我要講的正是這個。

那還是1962年的夏天,我住在緬北瓦幫的一座山上。這裡是一個小鎮子,百十戶人家,茅草屋疏疏落落的撒在山坡上,雞叫狗吠聲能傳出幾座山,每每有馬幫叮鈐叮鈐的爬上山來,狗叫,雞叫,連豬也會哼哼哧哧,東拱西拱。平日裡鎮上靜悄悄的,陽光下,紅土散發出熱乎乎的氣息,茂盛的樹木雜草綠的晃眼,鋪天蓋地,像隨時都要淹沒村寨。

這年我26歲,有一個妻子,一個兒子,一間小雜貨鋪,就是在挨著大路邊的一間茅草屋裡擺了點肥皂、香菸、糖果、電池、煤油等小百貨,再在牆上開了扇大窗戶,使過往的行人、馬幫能一眼就看得見裡邊的花花綠綠。有錢人不會到這來買日用品,無錢人想買又買不起,生意清清淡淡,勉勉強強維持一家三口的開支。

附帶說一句,那時候不光我窮,連那位後來被香港報紙稱為金三角的鴉片大王,也不富裕,就同我一起生活在這個鎮子裡。許多人都知道他是鴉片大王,許多人又不知道他獲釋後已改邪歸正,做正經生意了。

那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早晨,我剛開門,正彎著腰掃地,聽身後有人喊:“大哥,”回頭看,是個景頗人。我們那兒稱克欽,也稱山人。他長得黑黑瘦瘦的,著黑短褂子,黑短褲,一把拴著紅纓穗的長刀斜挎腰間。

“大哥,住在你旁邊的莫多大爹到哪去了?”他問。

“走了,搬家了,搬到壩子裡去了。”我說。

我對那老頭不知怎麼有些不屑提,他整天同山人、馬幫勾勾搭搭,買他們捎來的玉石,也許還有鴉片,然後再轉手賣出,這本來不稀罕,我們這裡掙錢的就兩樣東西:鴉片和玉石。鎮上大多數人家都有人做玉石生意,可氣的是他從不同我談買賣的盈虧,甚至有意避著我。

山人失望地望著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峰-壩子就在那山峰下。許久許久,他才回過頭來,說:“大哥,你要不要毛料?”

毛料就是未經加工的玉石。他從懷裡掏出鵝蛋大的一件(附帶說一句,玉石界稱玉石為件。)石頭,黃沙皮,我當時也就懂黃顏色的皮稱黃沙皮,白顏色的皮稱白沙皮,黑顏色的皮稱黑烏沙。我搖搖頭,說:“我是做小本生意的,不敢做。”

山人嘆了口氣,又把貨揣進懷裡。他累了,腿肚子的筋都腫得老粗。我給他個竹凳,又倒了杯茶,蹲在一旁同他聊。才半杯茶的功夫,他又說:“大哥,要不這件石頭你就收下吧,保準你漲!我家裡等著用錢。”

誰不知道賭石如賭命呵,神仙都難斷寸玉。我搖頭說:“那麼好的貨,我咋買得起。”

“只要你4千塊!”

嗬,4千塊,說得多輕鬆!我現在剛巧有4千塊,這是準備進貨的款子,是我的本錢,也是全家幾個月的油鹽柴米錢。

我說的是緬幣,那會兒1千塊緬幣頂8百塊人民幣。山人見我無動於衷,又掏出那件石頭,說:“你仔細看看這貨,這表現......”“不用不用,我不懂,橫看豎看一個樣。”我朝旁邊躲。

可是沒躲開,山人剽悍、倔犟,硬把石頭塞在我手上,露出景頗人特有的那種剛烈勁:“你去找人看,誰要說4千塊買了會虧本,你就拿來還我。要不你開個價!”

這瞬間,我忽然動心了:對呀,請人看看,有把握就買下,沒把握再還他。我趕快答應,叫老婆守著店,獨自揣著石頭找鎮上懂貨的人去。

我們這個鎮子,要找個看病寫字的人難,找個扎大煙看石頭的主兒多的是。一會兒功夫,我跑了三家,三個人看了石頭,不約而同地報出一個價格:5千塊,虧不了。我滿心歡喜,三個人都這麼看,說明這塊石頭真值5千塊!

回到店前,我對山人說:“大哥,人家說只值3千,再也沒人肯多出了。”

山人爽快地說:“3千就3千,你給他吧,把錢拿來。”

我託孤進屋,取出3千塊錢,點給山人。他又按照行規,給我200塊的介紹費,然後就匆匆地下山去了。

從這天起,我整日揣著這件石頭,想等個買主,賣個好價錢。別人說5千,我開口至少要9千,就是鬧個7千、6千,也行,也賺了3、4千塊錢呵!比賣百貨強幾百倍!這主意在我肚子裡盤算了幾百遍,白天想的是賣石頭,晚上聽見狗叫也想是不是客商來了,要不要買我的石頭。

誰曾想,天公不作美,天天下大雨,山路泥濘不堪,馬陷蹄子,人傷腳,來往客商稀稀拉拉不說,問了幾十號人,沒一個看上我的貨的!眼瞅著一個月過去了,石頭還沒賣出去,3千塊錢呵!進貨的本錢呵,要是進百貨怎麼也賣掉一些了,賺個油鹽錢不成問題,現在可好,一分錢也不見,這石頭也許也就只是塊石頭,一分不值!我急,老婆也急,兩人都急的日子就難過了,好像兩隻刺蝟裝在一個小盒子裡,誰也不能動,誰又都想動。

還有,這種事只能悶在心裡,生意上垮了好比咬了舌頭只能往肚裡咽,不能聲張,否則,別人看不起你,認為你沒本事做生意。

有人說過一句有點意思的話:要發財賭石頭,要垮臺賭石頭。

大概是天晴的第三天上午,泥濘的山路被太陽燙平了,軟呼呼的,燙呼呼的,蒸得豬屎馬糞味濃濃的,像過了勁的酒。一隊馬幫爬上山來,馬鍋頭騎在一匹白馬背上,叼著支菸,戴頂草帽,斜眯著眼盯著我的小鋪。我不知道他只是看,還是想買點什麼,這些人在沿途的村寨大都有相好的,興趣來了就會買點什麼送給女人。

白馬走到鋪前,馬鍋頭輕輕“籲”了聲,跳下鞍子,“給兩塊香皂,要紅紙包的那種,再來30顆糖塊。”

我取貨、包貨,不知怎麼嘴裡忽然冒出一句:“要石頭嗎?我這有件很好的賭貨,一點皮都沒開,是個山人急著用錢放在我這的。”

馬鍋頭眨眨眼睛,伸出手來,我趕忙放下手裡的貨,從懷裡掏出黃沙皮毛料。馬鍋頭拿在手裡左看右看,呸!呸!吐了點唾沫在石頭上,又用黑紅的大拇指抹一抹,再轉身跨出幾步,朝著太陽舉起石頭看了看,又放在手心裡掂了掂,大步回來,“嘭”擺到櫃檯上:“5千塊,多一分都不給。”

我怦蹦亂跳的心此時彷彿要跳出了胸膛,趕忙說:“好、好、好。”

馬幫走了,馱子的吱吱扭扭聲消失了,馬鈴聲隱隱綽綽了,我仍攥著5千塊錢不敢鬆手,生怕這事會像夢一樣消失!

2千塊錢啊!賣幾個月的百貨也淨賺不了2千塊錢呵,可就這麼會功夫,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到手了!又有馬幫上山來了,山坡上的綠色草木中忽隱忽現著棗紅馬、白馬、棕紅馬、鐵青馬······蹄聲噠噠,鈴聲叮咚,我忽然想要是再有一件石頭多好,不,我要帶著這5千塊錢去闖,去走場,去做玉石買賣,去掙錢,去住高樓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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