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成長的滋味

14歲的夏天漫長到看不到盡頭。

高懸穹頂的太陽光芒萬丈,正午時分日頭毒辣,誰都不願意在這時候出門。

村莊因而變得安靜,空無一人的柏油馬路呈現出焦灼的熾白色,像是塗抹上了一層銀霜,空氣彷彿凝固,樹蔭投落下來的影子微微搖曳。

這天下午,燕景行正坐在自己臥室的課桌前寫作業。

窗臺上老舊的電風扇發出“刺啦啦”的聲音,扇葉晃悠悠地轉著。

門前的竹簾隨著風擺動,地上擺著一盆冷水,旁邊的水泥地面上有濡溼的痕跡。

庭院被刺眼的陽光照得通透,地面積蓄的熱量連穿著鞋子踩上去都覺得燙腳;但在隔了一間客廳後,內屋的溫度卻已變得相當風涼。

桌子上擺著白色的陶瓷碗,碗裡是一碗晶瑩剔透的木蓮凍;旁邊還有半個吃完瓜瓤的西瓜,裡面放著一柄鐵勺。

正值消暑好時節。

桌前的男孩奮筆疾書,筆尖和紙張摩擦發出輕微的響動。

暑假最開始的幾天,燕景行一直都被兩位姑娘牽著鼻子跑,根本沒時間潛下心來學習。

這可不行,他想,就算到了假期,還是不該放鬆。

燕景行迄今為止,仍沒有放棄當個好學生的夢想。

他專心致志,潛入題目的海洋……結果這才沒寫幾行字,就聽到電話又響了。

燕景行專心致志解題的筆桿放了下來,起身去接起電話。

“你好,我是謝玉芝。

請問景行在家嗎?”

“嗯,我在.”

“這樣啊……你,你在做什麼呢?”

大小姐的語氣罕見地流露出了些許猶豫的意味。

“在寫作業呢.”

燕景行忍不住心想,難道伱就不用努力學習嗎?年紀第一的人就是囂張。

“那……你明天有沒有空?”

還真是一個接著一個啊。

少年心中無奈地嘆了口氣,嘴上卻不會表露,滿口答應。

“有空,當然有空.”

“那就好.”

“要叫上春藻嗎?”

“……這件事本來與異星探險無關。

但你要願意的話,可以叫她來.”

電話對面的女孩說。

……什麼叫“如果我願意的話”?

燕景行有些摸不著頭腦,而且謝大小姐的語氣聽上去也怪怪的。

在謝玉芝結束通話電話後,他摸著下巴思考片刻,突然靈光一閃。

——對了,昨天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他隱約記得,春藻有說過她要打電話給玉芝,換句話說,她們倆之間肯定有發生過一場對話……

燕景行的心臟微微一跳。

難道說,是這場對話帶來了某種改變?

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乍現的靈光到此為止。

為了得到答案,在那之後的燕景行沒有猶豫,直接拉動轉盤,撥打了春藻家的號碼。

“是誰?”

接電話的是一箇中年婦女,聲音裡透著警惕。

“……是春藻的舅媽嗎?不好意思,我是季春藻的同學,請問她在家嗎?”

“同學?你等等.”

說著,對方開始大喊:“春藻!有人找你!”,隨後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是,是景行嗎?”

“嗯,是我.”

燕景行猶豫了一下,“你沒事吧?”

“我沒事啊.”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依舊和平時一樣充滿活潑和歡快,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

“春藻!有人找你!”

她正趴在沙發上發呆,突然聽到舅媽正在喊自己。

“我來了.”

季春藻應了一聲,從沙發上爬下來的動作卻有點慢吞吞,顯得不情不願。

她搖搖晃晃地朝著客廳走去,像海草般的頭髮凌亂地披落在身後。

女孩的髮質本就偏向天然卷,要是不小心有個幾天忘記梳理,很快就會變得亂糟糟……

正好從昨天開始,她就沒心情打理自己的外表了。

女孩下半身穿著剛到膝蓋附近的舊褲子,露出兩截白嫩的腿兒;上身則是隨便套了件皺巴巴、鬆垮垮的體恤,瘦弱的肩膀有一半都露在外面,整個人都顯得沒精打采,又長又濃密的睫毛低落地蜷曲著。

客廳裡拿著話筒的舅媽一看到她邋邋遢遢的樣子,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你這是剛睡醒?”

“……沒有.”

季春藻聲音低沉地說著,自顧自伸出手去拿舅媽手裡的話筒。

舅媽的眉毛擰緊,想要說些什麼,但到最後還是沒有張口。

自從季春藻到這個家裡來,就很少和大人交流,彼此間的感情十分淡薄,她一般也就是聽說這孩子在學校裡又惹了什麼麻煩、或是聽到鄰里街坊議論,才會把人叫過來批評,也正因為如此,春藻一直以來都是有點怕她的。

不過,從最近的某天開始,這孩子對自己不再懷有畏懼心,因為她交到了朋友,還是那種家境很不一般的朋友——於是,爭吵與批評在大人那邊的忌憚下停止。

然而她們的關係並未因此而變好,彼此依舊生疏,就像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中年婦女心底想的是就算以後真出了事,她也會撒手不管;可她很快發現,這孩子其實本來就用不著大人來管。

以春藻的性格,雖然會做出格的事,卻不會幹壞事。

過去總是橫眉豎目地在孩子身上挑錯,更像是自己在找茬……

這人正想著呢,手上的電話已經被拿走了。

……

季春藻將話筒一把拿過來。

她現在已經不關心家裡的事情了。

自從親生父母離開之後,和血緣相連的親人們之間的關係在女孩眼中是虛無縹緲的,真正的家庭早就消失了,現在留下來的這個不過是拼湊起來的偽造品。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女孩只覺得自己就像一根沒有線的風箏,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天空上,與現實世界缺乏實實在在的聯絡,情願沉溺於幻想之中。

但在最近的一個月時光裡,事情正在逐漸變得不一樣:自從和燕景行認識以來,曾經壓得她透不過氣的所有迷茫與困頓,全部一掃而空——

季春藻終於理解:她需要的東西是什麼、真正無可替代的關係又是什麼。

在觸碰到話筒的那一刻,女孩的指尖微微顫抖,昨天謝玉芝和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在腦海中閃爍又消逝,短暫而又歷歷鮮明;而當五根手指握緊話筒的時候,她的心情不可思議地平靜下來。

在聽到那個男孩的聲音時,不論思緒如何複雜,她都會下意識地感到開心,於是就連本不擅長的說謊和偽裝,都變得清晰而自然。

——“你沒事吧?”

——“我沒事啊.”

她說。

“怎麼了,有發生什麼嗎?”

“明天我要去玉芝家,她說有事要拜託我幫忙。

你願意過來一起嗎?”

……玉芝那邊“有事”?

季春藻握著話筒抬起頭,靜靜地凝視著天花板。

——肯定就是那件事的後續吧。

景行他不知道的是,謝玉芝並不會拒絕自己過來,卻也不可能主動發出邀請,因為她知道這樣做只會讓氣氛變得更糟。

就像昨天那個尷尬異常的電話一樣。

直到通話結束為止,面對謝玉芝訴說自己與景行的約定時,她沒能說出半個字,只是呆呆地聽著,好像大腦停轉了一樣。

到最後,謝玉芝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在反覆確認且始終沒有得到回應後,小聲對她說了一句“我們之後再聊這件事”,然後結束通話了電話。

連她自己都搞不懂內心湧動的情緒的“正體”究竟為何,在小心翼翼地觸碰心中那一團輪廓模糊的混沌後,能感受到的只有舌根處泛上來的複雜難明的滋味。

但她很清楚一點:自己不應該跟著一起去,否則只會破壞那兩人彼此相處的氛圍。

既然是朋友,就不該去做……這種故意討人嫌的事情吧。

“……還是算了.”

季春藻笑著回答,“最近正好有點事呢.”

“有事?”

“嗯。

我想……好好學習.”

“誒?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

她一邊說,一邊舉起小拳頭,像是朝著電話對面的男孩示威那樣晃了晃,“我們當中我的成績最差,可別以為我會就這樣算了!等下學期結束的時候瞧好了,肯定要讓你們倆大吃一驚.”

“哈哈,我又不是放了假就不念書了。

不過,嗯,有志氣總歸是好事。

找個時間再開場學習會吧,我和玉芝都可以來幫你.”

兩人又說笑了一會兒,對方就像平常那樣和自己告別了。

“再見.”

“嗯,再見.”

在結束通話電話的那一刻,少女像是從緊繃的狀態中一下子放鬆,靠著牆壁的脊背沒能貼住,於是整個人滑了下來,就這樣坐在了地板上。

“砰.”

季春藻將話筒放回原位。

她將雙臂環繞著蜷曲起來的雙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

深深吐出一口氣之後,開始凝望著空無一物的角落發呆,有段時間像雕塑般沒有動作。

學會撒謊、學會騙人,學會忍耐情緒,笑著對他說“沒關係”,這毋庸置疑是一種成長。

而學會它的代價,不過是有時會讓人覺得,稍微有那麼一點點寂寞而已——

一種她自認為早已習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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