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天子究竟打得什麼主意,直到離開了御書房張孚敬都未曾想明白。
但他清楚一件事,他如若敢將此事告訴先生王守仁,不但他自己會被剝皮抽筋,還會累及先生王守仁!
所以張孚敬即便心中十分憂慮,卻還是不得不將此事完全壓在心底,不敢有絲毫提及。
而此時帝都北側平亂侯中,王守仁正坐於主位上沉吟不語。
左側之人正是吏部尚書席書,右側之人乃是吏部員外郎方獻夫!
其餘還有行人司行人薛侃、商人王艮等人。
除卻遠在兗州府的聖監察御史江汝璧,王守仁如今可堪信重的親信弟子悉數聚集於此。
屋外更是有王守仁的親信把守,外人難近一步!
如若朱厚知曉,定然恨不得將其一鍋端掉!
尤其是這個商人王艮!
別看他如今只是一個卑賤的商人,此人可是大名鼎鼎的陽明心學泰州學派創始人!
泰州學派弟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左派弟子,堅決反對君主專制的那批弟子!
正是王艮主張“百姓日用是道“,開創了“百姓日用之學”!
他認為,聖人之道,不過要人人能知能行,不是故為高深玄妙,將一般的百姓排斥在外。
如果將一般的百姓排斥在外,就不是聖人之學,而是異端邪說!
他認為,即使象僮僕的視聽言動,不假安排,不用勉強,也體現有至道!
如飢食渴飲,夏單冬棉,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等,都是至道!
這種“以人為本”的思想本無可厚非,但這個王八蛋拒絕入仕,並且直指統治者:“使僕父子安樂於治下,仍與二三子講明此學,所謂師道立,則善人多!”
“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矣!”
他將儒家聖言“天地君親師”之“師”排到了“君”之前,並且直接抨擊程朱理學的“三綱五常”思想!
由於其主張的學說以人為本,自然受到了下層群眾如農夫、樵夫、陶匠、鹽丁等的堅定支援,加之這個王八蛋喜歡招搖過市、鼓吹演講,以至於王守仁死後他成為了陽明心學的開創繼承者,從之者甚眾!
陽明心學中的“反君”思想正是始於此人,這位王陽明最優秀、成就最高的親傳弟子!
王守仁為何會突然回到府中,召集一眾親信弟子議事?
自然因為聖天子下得那封詔命!
不但點名讓方獻夫隨同張孚敬前去剷除權貴豪強,更讓他選拔出十名優秀弟子隨行!
這原本看似一件對於王學門徒的極大好事,但睿智的王陽明卻本能地察覺到此事有問題!
那個小王八蛋何時變得這麼大方了?
還是說這是一個藏有劇毒的甜棗?
基於對那位聖天子狠辣手段的瞭解,王陽明自然不會蠢到相信他會突發善心!
看著左側身居大九卿高位的吏部尚書席書,王陽明開口詢問道:“文同,皇上近日可有大動作?”
還在納悶的席書聞言苦笑著回答道:“除批鬥藩王外,便只有任命張孚敬為第二任聖命欽差,總督治理權貴豪強一事了!”
“張孚敬?呵呵,倖進之輩罷了!”
王守仁還未開口,便被身著奇裝異服的王艮開口打斷了。
對於這位勤勉好學、天資過人,卻又喜歡炫耀顯擺、譁眾取寵的弟子,王守仁心中也十分無奈。
“凡事不可只看表象,當初張孚敬‘九指御史’之名豈是白來的?”
“為師曾與他交談過,他是一位真正的心有百姓之人,不能妄加指責!”
王艮聞言撇了撇嘴,卻是不敢再出聲反駁。
對於王守仁,他是尊其如父般敬畏信重,不敢有絲毫怠慢忤逆。
原本只是一介鹽商之子的他當年前來求學,害怕大儒王守仁看不起自己卑賤的商人身份,於是他穿著奇裝異服,戴著一頂紙糊的帽子,手裡還拿著笏板,在圍觀群眾的驚歎聲中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王府。
豈料先生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用意,絲毫不提及自己的身份,誠心實意地接納自己,甚至收自己為親傳弟子!
這是恩重如山的情分,他王艮絲毫不敢遺忘。
所以王守仁屢屢訓斥於他,王艮只敢嬉皮笑臉地接受。
見這個弟子如此模樣,王守仁也不願再苛責於他,話鋒一轉詢問道:“皇上命我擇十名優秀弟子,與叔賢一同隨張孚敬前往各地剷除權貴豪強,對於此事爾等如何看?”
方獻夫聞言頗為詫異,他不知道自己何時入了皇上的法眼,竟點名讓自己隨行。
不過此事對於他自己乃至整個王學門徒而言,都是一件極大的好事!
但他同樣本能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安,這位聖天子為何如此器重他們?
“恩師,這是一件大好事啊!”
“張孚敬此行本就是白撿資歷與政績,叔賢等同門隨行自然少不了他們的那一份!”
“而且如今文同師兄任吏部尚書,只要功績足夠,叔賢他們便能論功行賞,步入朝堂啊!”
薛侃興奮且激動地迅速出言道,恨不得直接說出讓先生同意自己隨行!
這是白撿政績的好事,誰會不樂意啊!
但方獻夫卻滿臉凝重地出言道:“此事沒有這麼簡單,我懷疑皇上是對我等起了忌憚之心啊!”
方獻夫的一句話令王守仁欣慰地點了點頭,如若是這批弟子之中他最滿意之人,並非如今位高權重的吏部尚書席書,而是這位風度翩翩的絕世妖孽方獻夫!
以王守仁的目光與見識,方獻夫將來絕對比席書走得更遠!
甚至入閣拜相都並非不可能!
才華與能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政治頭腦與長遠見識!
比起方獻夫,席書都遠遠不如!
“叔賢所言並非沒有道理,聖天子不會是如此大方之人!”
席書同樣滿臉憂慮地回答道,方獻夫之言簡直說到了他的心坎裡!
那個小王八蛋會是一個大方的人?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見兩位師兄駁斥自己,薛侃訕訕地笑了笑,面露尷尬之色。
話題涉及到了聖天子,屋內的氣氛瞬間凝重。
片刻后王守仁滿臉苦澀地詢問道:“惟乾在獄中可還好?”
“先生放心,我已經打過招呼了,惟乾尚且撐得住!”
席書暗歎一聲,苦笑著回答道。
惟乾即冀元亨,先生的開山大弟子,他們的師兄!
這位才華橫溢的風骨士子,竟因莫須有的罪名身陷囹圄,只怕再見時已是身首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