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樹上的小賀蘭珹似有所感般看向素塵所在的位置,卻什麼也沒看見,他來不及感到奇怪,便被遠處傳來的急促走路聲驚動。
那些下人們舉著火把,儼然一副圍剿賊人的模樣。有一個下人的孩子走在前面,指著那棵桑樹大聲喊道:“偷桑果的賊就在那。”
賀蘭珹急急忙忙地爬下樹,慌不擇路向灌木林裡逃去,卻被圍成一條的大人們逼進角落裡。
他縮在角落裡,拼命護住懷裡的桑果。
火光落在他的臉上,清晰地映出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珠,眼中沒有懼怕,也沒有畏縮。
他只是縮在角落裡,想護住食物。
“你竟敢偷府上的果實。”
“不愧是野種,沒有半點教養。”
“他哪裡有大人半分模樣,分明是他那不知檢點的娘與別人苟合產下的。”
火光的陰影在人臉上晃動,如同夜魅一般。那些話語與目光陰森薄涼,不帶半分遮掩,砸在小賀蘭珹身上。
直到提及他的娘,他的眼珠才動了動。
“我娘沒有苟合。”
僕人群裡傳來一陣嗤笑聲。
“野種就是野種,你娘無媒苟合,也就我們老爺情深義重願意娶你娘,沒想到養出一個沒良心的野崽子。你娘也是個水性楊花的,一雙玉臂萬人嘗,勾引了一個又一個,如今還要勾引那昌平小侯爺來禍害花府。我們老爺宅心仁厚,攤上你們娘倆,真是倒了幾輩子的黴。”
小賀蘭珹沒有再吭聲,他抱著那些桑葚,任由那些嘲諷的話語像雨點一樣密集落下。
他知道自已打不過對面那些人,也說不過對面那些人。
他唯有沉默,甚至有些迷茫。
什麼是情深義重?
將人囚在院中,任由下人私下誹謗、詆譭,這是情深義重嗎?
什麼是水性楊花?
被人強迫和離,殺夫強娶,以遺腹子威脅,這也是水性楊花嗎?
又是誰在勾引?
丈夫誘其出門,侯府以權威逼,這世道有選擇嗎?
他不解。
拳打腳踢落在他身上,他一聲不吭。
反抗只能換來更長的毒打,沒人能護住他。
等到下人們歡笑著走遠,桑葚已經將他的身前染成紫紅一片,那些桑葚被壓成一灘亂泥,賀蘭珹用手摳起那些壓扁的桑葚,一點點塞進嘴裡。
“別吃了。”
素塵想拍掉他手上的果肉,卻發現自已根本碰不到他,對方也聽不到她的聲音,直到有一隻手拽住她的衣角。
她側身,發現賀蘭珹正不解地看著她,而她依舊站在原地——從牆上躍過來的位置。
剛才那些顯然不是幻覺,可她為什麼會在這看見這些?
院子裡的荒草野蠻生長,雖是有人定期打理,依舊露出幾分荒涼的氣息。奇怪的是,明明是歸屬於王族的庭院,裡面居然沒有專人打理。
石板上生出了苔痕,陡峭不平,人若是不注意甚至會被絆倒。
新移進的花草覆蓋了火燒的痕跡,除了那段廣為流傳的愛情故事,無人在意這院子裡隱藏的真實故事。
經過一座小而荒涼的庭院時,素塵看見一雙的眼睛躲藏在院門後,窺視著外面熱鬧的世界。
一回頭,素塵發現賀蘭珹又不見了。
庭院張燈結綵,樹上掛滿了彩色燈籠,下人端著瓜果佳餚從這座小院經過,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意。
今日是花老爺的愛妻的生辰,下人們都收到了一筆賞錢,而且等主人們享用完菜餚後,還會將剩下的菜餚賞給他們。
每個人都看見院後的那雙眼睛,他們嘴角的嘲諷一閃而過,很快便被看似真心實意的笑容覆蓋。
每個人端著菜餚進入屋裡時,都會向主座上的夫妻道賀,聲聲吉言彷彿真心實意,接受喜錢時笑意更深幾分。
男的言笑晏晏,女的笑意勉強。
賀蘭霜心有憂慮,卻不敢傾訴,只敢等夜深人靜,身旁人正在興頭時,才敢提出。
“我能見見他嗎?”
身旁人歡暢的笑聲戛然而止,神色漸漸收斂,變成夜色一般的深沉。
僅僅只是一個眼神,便讓賀蘭霜忍不住顫慄。她低著頭,咬緊下唇。
她真的很想見那個孩子。
只有生下他時,她見過他一面,便眼睜睜地看著那人殘忍地將她們母子分離。
他說,他會待她的孩子如親子。
她不信他,卻又不得不信。
“怕什麼?”溫熱的氣息在頭頂徘徊。
帶繭的指腹攀上賀蘭霜纖細的脖頸,帶起陣陣瘙癢,五指一瞬間的收緊令她感受到缺氧的窒息。
她不停地掙扎著,想要拽開那人的手。
那人卻逐漸收緊了力道,目光逐漸溫柔而繾綣:“難道你覺得我會害你?”
此時此刻,賀蘭霜覺得自已彷彿案板上的鯰魚,缺氧帶來的疼痛感由肺部逐漸蔓延,意識也逐漸模糊不清,但她依舊掙扎著,想要逃脫死亡的陰影。
她不想死!
耳邊傳來男子愉悅的笑聲,帶著酒味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一陣天翻地覆後,她直接被按倒在床上。
“你讓我滿意了,我就讓你見他。”
賀蘭霜恍如垂死的魚,在終於見到一線光亮後,眼中爆發出奇異的光彩。
她柔弱地伏在對方身上,哀婉求憐。
他們交頸而眠,彷彿是這個世界上最恩愛的夫妻。
等到第二日,賀蘭霜終於被允許見自已的孩子一面。
賀蘭珹一大早便被莫名其妙地趕到一座奢靡的院子,下人圍成一圈,粗魯地拽下他的麻布衣,給他換上錦衣華服。
那不合身的衣服套在他身上,顯得空蕩蕩的,透露著幾分滑稽。
他看著那穿著華麗衣裳的女子跌跌撞撞地來到他身前,抱著他痛苦不已。
在那種滿鮮花的院子裡,他見過她。
如同金絲雀一樣的女人。
也許她曾是綻放於荊棘上的玫瑰,在被迫拔出尖刺後,只剩下美麗卻毫無自保能力的外表。
他知道這是他的母親。
他偷偷見過她無數次,他趴在牆上,渴望她能看他一眼,可看見他的只有她身邊那冷漠的目光,隨後而來的是無盡的毒打。
那些毒打麻痺了他所有的感情,他看著這個悲傷的女人,卻無法做出任何回應。
“我的阿念,你認識我嗎?”
小賀蘭珹感受到那來自門口的威脅的目光,道:“母親。”
在那張滿是淚水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笑容。
“你過的好嗎?”
“我很好。”
相聚的時光太短,短到無法讓賀蘭珹動容,但他卻記住了那張笑中帶淚的臉。
那是自他出生以來,第一個真心為他笑、為他哭的人。
儘管後來那個女人幾度崩潰、幾度失控,在偷偷跑出來見她後,會突然發瘋般劃破他的臉,可他依然記得那張笑中帶淚的臉。
因為那是唯一愛過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