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綱首來了。”

聽到生子的提醒,馬三叔和沈戈同時抬頭看向廚房門口。方甲寅緊走幾步穿過雨幕走進來,跺跺腳,抖了抖身上的水,嘴裡抱怨著,“船沒了,房子沒了,老天爺還嫌他孃的不夠,還他娘地一瓢瓢往下潑,非得把人都淹死他老子的才痛快!”

洪水無情,僥倖活了下來人,要面對親人、良田、房屋、糧食、家當……什麼都沒的災難,該怎麼活下去?馬三叔心裡一陣後怕,沒想到洪水竟比傳言還早來了十天,得虧他聽了沈戈的話,讓家裡人都跟著時夫人往上游去了,家沒了就沒了,只要人都在就成。

但方甲寅的家裡人,怕是……他也不是沒告訴方甲寅烏沙鎮到處在講臥龍堤要垮的事兒,但方甲寅不信啊,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馬三叔拍拍身邊的木墩子,讓方甲寅坐下,問道,“方哥,安自遠留下你說了啥?”

方甲寅伸手烤火,“他說就這一兩天,等洪水平穩下來,讓我用船送他回下蔡。”

馬三叔低聲提醒道,“他這人,咱們不知根不知底的……”

“我看出他心眼不少,可他給我二百兩銀子。”壯實爽朗的漢子此刻一臉愁容,“遭逢天災,船沒了貨沒了,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可跟我跑了這麼多年船的弟兄們……他們如果能僥倖活下來還好說,如果……我活著回去,總得給弟兄們的家裡人一個交待。”

二百兩銀子拿回去分給死去艄公和雜事的家人們,也算是有個交待。

“洪水來了,你沒管船,讓他們立刻跳水逃命,你自己最後一個下船,不管怎麼說,你已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馬三叔又往火堆上放了一截乾枯的竹子,竹子燃燒發出的噼裡啪啦聲,聽在眾人耳中,就像送葬時的鞭炮聲,“跟著我出來跑鏢的弟兄們,現在也……欸……不說了,越說心裡越難受。咱們既然能活下來,他們也準能活下來!”

“咱倆能活下來,全靠沈戈扔過來的纜繩,再晚一步,咱倆這會兒也就在水底餵魚了。”方甲寅抬手用力揉了揉臉,打起精神道,“安自遠看著是心眼挺多,手下人也厲害。但我就是個賣苦力的,他們跟我無冤無仇,應該不會把我怎麼著。再說我也急著回家看看,捎帶上他們一點也不吃虧。你們仨怎麼著,跟不跟我一塊走?”

馬三叔道,“我得先去趟宣州。鏢沒了,兄弟們也死活不知,我身為鏢頭,怎麼也得過去交待清楚。”

馬三叔所在的安順鏢局,在宣州也有分號。

沈戈也道,“我等三叔和林夫人啟程後再說。”

生子立刻道,“我跟著沈哥。”

沒說究竟去哪的沈戈,又道,“方伯是好人,好人自有天佑,您家裡人肯定都在家等您回去呢。”

這時候,誰也願聽好話。方甲寅拍了拍沈戈的肩膀,“我這條命是你撈回來的,感激的話我不多說,以後用得著我,儘管吩咐。我這老胳膊老腿兒撐不住了,得去躺會兒,慶林呢?”

馬三叔也站起來,“我也去歇會兒。”

沈戈也起身,不過他不是去睡覺,“我餓了,得先找點東西墊補墊補。”

馬三叔和方甲寅都笑了,“你這個歲數,正是吃飽就餓的年紀。去吧,仔細著點。我看廟裡的和尚挺講究的,別把人家的東西翻亂了。”

留下生子繼續在火邊烤衣裳,沈戈穿上從後院找來的蓑衣,走出西院。見自己放在東院門外的油傘不見了,沈戈線條完美的唇角微微挑起,快步走向後院。

堂屋內的安逢春目送沈戈出去後,走進東里間壓低聲音道,“沈戈出院去尋吃食了,剩下倆人去了西里間睡覺。”

方才在眾人面前端方從容的安自遠,此刻比外邊的天氣還陰沉。想到在船上時,林如玉與沈戈並肩而坐的親密模樣,安自遠心中的暴躁便無法抑制,“派人盯著,只要他出廟門就立刻殺了。”

“遵命。”

“避開眾人的耳目,尤其是不要讓東院察覺出端倪。”

那隻小狐狸,此刻正將沈戈當救命恩人呢。他相中的小狐狸,豈能任由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乞丐沾惹!安自遠抬眸陰沉沉地看著窗外的大雨,吩咐道,“連東院的午飯一併備上。”

“是。”

沈戈來到後院廚房門口,見房內燃著灶火,灶上冒著熱氣,屋裡瀰漫著米香。換了乾淨衣裳,一頭乾淨烏黑的長髮簡單束在身後的林如玉,正坐在灶邊摘菜,披散開的髮尾勾勒出她背部柔軟的輪廓,房內處處透著溫馨。

看著這幅場景,沈戈腦中浮現一個他心底期盼無數回,卻從未擁有的字——“家”。

她已經找回了家人,馬上要回家了。沈戈在雨中靜立了片刻,才邁步進入廚房,用自認為最尋常的閒聊語氣,道,“二妹在做飯?”

回頭見沈戈來了,林如玉連忙站起身,“你怎不先睡會兒?”

大福哥都累得躺下就睡著了,沈戈可比大福哥還累。

還不等沈戈回答,他的肚子就咕嚕嚕叫了起來,聲音大得雨聲都壓不住。

越想表現好一些,卻越在林如玉面前出糗的沈戈,心中懊惱。還沒等他用話找補回來,林如玉已溫和道,“你還未吃早食吧?我煮了一大鍋糙米粥,再有一刻鐘就能吃了。沈哥過來坐,我先看看你胳膊上的傷。”

沈戈想應一聲,可他發現自己的嗓子發不出聲音,便乾巴巴脫了蓑衣上前,直挺挺坐在林如玉旁邊的小木墩上,很是帥氣、豪邁地撩起左衣袖。

林如玉淨手又在灶火邊烤乾,才小心解開沈戈胳膊上的繃帶,見他上臂三寸餘長,皮開肉綻的傷口,林如玉的心便是一縮,擔憂道,“沒用我給你的傷藥?”

沈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解釋道,“昨晚受傷後立刻用上了,不過今早匆忙,裝著藥瓶的包袱落在了岸邊。等明天水平穩下來,我就去把包袱找回來。”

都傷成這樣了,還想下水找包袱,不要命了?林如玉蹙起柳葉眉,“洪水可不乾淨,在傷口癒合之前,你可不能再下水,否則傷口感染就麻煩了。”

洪水裡都是淹死的人和動物,還夾雜著各種贓物,一個不小心,便可能染上痢疾等疾病,所以才有“大澇之後必有大疫”一說。怕沈戈不信,偷偷下水,林如玉板起小臉嚇唬他道,“萬一傷口感染潰爛,你這條胳膊可能就廢了。”

四目相對,林如玉發現沈戈臉上竟帶著傻笑,便略不自在地轉開眼睛,心裡暗道:有什麼好笑的!

沈戈見林如玉有點不高興了,連忙掛起自認為最無害的笑容,保證道,“嗯,聽二妹的,我不下水。”

聽他笑,林如玉更來氣了,“你把這些菜摘乾淨,我出去採些草藥回來。”

不等沈戈答話,林如玉便踩上木屐,撐起雨傘走了出去。

看著她的背影,沈戈小聲嘟囔,“都笑給你看了,還生什麼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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