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這個悄然而至的老僧人,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只是下意識的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抬眼看他。

老僧人看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大頭佛,又看看我,道:“他要死了。”

說不清楚為什麼,當老僧人一開口的時候,我就覺得事情好像有了轉機,連忙翻身站起來,道:“大師!能救他嗎!”

“他是什麼人?”

我一時語塞,因為面對這個一身塵土的老僧人,我覺得連謊話都說不出,猶豫了很久,才慢慢低著頭道:“他……他是個生吃人肉的惡人……”

“是惡人,你還要救他?”

“可是,他又是個拼死救人的好人……”

“生吃人肉,被他吃掉的人,是不是很慘。”老僧人說話平易近人,不像古剎中的大德高僧一樣,字字珠璣,語含機鋒,他道:“你吃過肉麼?”

“吃過。”

“那你在豬羊眼中,亦是個吃肉的惡徒。”老僧人慢慢盤腿坐下,道:“好人與壞人,怎麼去分?對的和錯的,又怎麼去分?黃巢吃人三十萬,時至今日,提起他,人人記得滿城盡帶黃金甲,誰還想起當年的慘事。”

唐末的黃巢,傳聞殺人八百萬。他率領義軍攻打陳州,因為缺乏糧食,大營裡三千石碓晝夜不分的運作,把陳州附近的鄉民包括戰俘全部砸搗成肉泥,充作軍糧。

“他吃人,在陳州鄉民眼裡,就是惡魔,但是沒有糧食,屬下幾十萬人都要餓死,他讓士兵吃飽了肚子,在屬下眼裡,他就是好人。”老僧人道:“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對錯好壞的。”

老僧人一席話猶如醍醐灌頂,我彷彿明白了一些,卻還是稀裡糊塗。心裡很亂,只惦記著大頭佛能不能活。我覺得這老僧人並非表面上看著那樣平凡,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哀求道:“他還能活嗎?能救過來嗎?”

“我不知道。”老僧人又轉頭看看大頭佛,道:“他的傷不是一般的傷,大約,有兩成機會能活吧。”

到了這時候,不要說兩成機會,就先渺茫到只有一線機會,我也不想放棄。我翻身就想跪下來哀求老僧人,他抬手扶住我的胳膊,道:“不需求,不需謝,能救,自然會救,這人並非惡到極點的,只要不是惡到無藥可醫,都還有的救。”

我心裡頓時興奮了一下,急切的詢問老僧人,救大頭佛要準備什麼東西,什麼藥材。老僧人搖搖頭,道:“我帶他走。”

我剛剛升騰起來的興奮和喜悅又煙消雲散,老僧人不會這時候立即就救大頭佛,而是要帶他走,這讓我心裡產生了一絲懷疑。

“救了人,無用,要救心。”老僧人嘆了口氣,道:“世間沒有什麼對錯,就只能去做那些大多數人都認為對的事,救活了他,他依然要去吃人,遲早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說實話,我心裡相當猶豫。之前,我單純的相信每一個出現在身邊的人,但是經歷的愈多,就愈發覺得人和人之間,充滿了爾虞我詐,這讓我自然而然的對陌生人產生戒備和疑慮。可我沒有別的辦法,就這樣守著大頭佛,他熬不了多久就會徹底死去。我艱難的思考了很久,不斷的暗中觀察那個老僧人。

考慮了半天,我強行把心裡最後一絲懷疑也壓了下去,因為沒有別的選擇了。

“他如果活著,還能見你,若真的死了,那就無法了。”老僧人伸手在大頭佛的頭頂拍了一下,道:“我叫百忍。”

百忍和尚枯瘦如柴,但是伸手就把二百來斤的大頭佛提了起來,背在背上慢慢的走,我等到雷真人找水回來,然後一路尾隨。雷真人望著前面的百忍和尚,眉頭禁皺,走著走著就摔了一跤,當時我滿心都在擔憂大頭佛,也沒有注意到雷真人的異狀。一路走到下游的一個小渡口,百忍和尚揹著大頭佛上了小船,船家解下船繩,小船箭一般的從渡口駛向了遠處。

望著百忍和尚跟大頭佛漸漸消失在視線裡,我心裡升騰著一種似曾熟悉的感覺,就好像老鬼當時孤身遠走一樣,我的心空蕩蕩的,彷彿自己可以依靠的人,再也回不來了。我不知道百忍和尚能不能救得了大頭佛,但我希望他會好起來。

“那個那個……”雷真人過了很久才伸手拍拍我,結結巴巴道:“那和尚是從哪兒出來的?”

“路過的。”我心情惆悵,被雷真人拍了拍才收回目光,但是目光收回來的一刻,我就發現他的臉像是被什麼擠住了,五官揪在一起,眉頭皺的毛茸茸一團:“你怎麼了?”

“那個和尚……”雷真人像是疑惑,又像是驚魂未定,道:“那個和尚……”

“怎麼?你認得?”

“好像是認得。”雷真人咂咂嘴:“不算認得,只是見過……”

“那你怎麼不早說!”我心裡一驚,揪著雷真人的衣領:“那和尚是什麼人!”

“我敢說嘛!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先鬆開。”雷真人道:“看見他,我魂兒都丟了一半!你不要急,先聽我說完嘛……”

雷真人從小生活在陰山道,他的年紀跟我爺爺算是一輩人,就算小也小不了幾歲。當時,他父親大雷真人還沒有去世,雷真人記得十多歲的時候,陰山道做過一次買賣,他年紀小,狗屁不懂,別人做事也不帶他,所以對事情的來龍去脈,雷真人不清楚,就知道陰山道派了很多人,可能還有其他旁門的幫手,前後十幾天奔波,最後搞回來一口棺材。雷真人也不知道那棺材是從什麼地方搞來的,估計是剛剛出土,棺材上還帶著新泥。

這口棺材直接被抬回了陰山道,河灘偏遠貧瘠,棺材是用柏木打造的,已經算是上好的木料。棺材抬回來的時候,陰山道幾個頭面人物都出現了,想要把棺材一路抬到後山去。雷真人躲在山門裡頭一座小樓上看,只覺得那些人手忙腳亂的很有趣。

就在棺材將要被抬到後山的時候,棺材板上幾根綁著的繩子突然就崩斷了,之後,從裡面跳出來一個人。在我們那邊,詐屍的傳說很多,周圍的人大驚失色,估計都以為是詐屍了,陰山道最擅長這些,當時就有人端著黑狗血想要潑。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那口剛從泥裡挖出來的棺材,蹦出來的是個活人,在陰山道山門裡大殺了一通,幾個頭面人物也控制不住局面,雷真人躲在小樓上面看著下頭鮮血飛濺,慘叫連連,就嚇的要尿褲子。

那個從棺材裡蹦出來的人來回殺了一番,把整個陰山道鬧的雞飛狗跳,最後才不慌不忙從山門離開。

“他當時雖然沒穿僧衣,但我還記得他的樣子。”雷真人望著早已經消失在視野中的小船,道:“很像剛才那和尚。”

我怒氣衝衝的瞪了雷真人一眼,心又被揪緊了,大頭佛命懸一線,此刻又被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給帶走。雷真人說的事情,發生在很久之前,那麼多年過去,百忍和尚好像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除了蓮花神木,除了聖域的妖尾駐顏,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能讓人幾十年一成不變。

百忍和尚是誰?他身上有蓮花木?還是有一條尾巴?

現在想要追上小船,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惱怒之餘,心裡卻好像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從當時我離開小盤河的時候,很多經歷好像是偶然的,只是因為機緣巧合才恰好遇見。但是此時此刻,我猛然意識到,不少事情,猶如有一個神機妙算的人早就安排好了一樣。

命這個東西很難說,當它要讓自己身邊的某個人,某個物離開的時候,那是無論如何都挽留不了的。

一直到這時候,我才暗中拿出大頭佛在八角樓裡悄悄交給我的東西。那是一隻小盒子,年頭很久了,當時接到盒子的時候,完全顧不上檢視或者感覺,但是這時候一拿起小盒子,就莫名其妙的感覺一陣熟悉。

我晃了晃頭,盒子邊上封著一層松香,敲開那道松香,輕輕把盒子開啟一條縫,我就倒抽了口涼氣。

盒子裡,是一隻斷手,乾硬如鐵。七門裡每家都有一隻斷手,那是老祖爺傳下來的,但是斷手上沒有標記,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家的。這隻斷手,肯定是當年大頭佛從七門裡某一家奪來的,卻沒來得及交給別的聖域人。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斷手究竟有什麼用,但爺爺和老鬼把它們看的很重,我想了一會兒,把這隻斷手還有我們家那隻斷手小心的藏了起來。

大頭佛走了,不知死活,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我和雷真人無可奈何,繼續去找藥。風餐露宿,一路奔波。不知不覺中,時間過去一個多月,天氣漸漸開始冷了,我們找到了五六味藥,但是最重要的兩種還是沒有下落。

黃河攤上,拳頭真的是硬道理,我深知這一點,每天都把大頭佛留下的法門不知道磨礪多少次。身子越來越壯實,力氣也越來越大。我們不敢隨便拋頭露面,野地裡走,野地裡睡,真到了熬不住的時候,才會找個偏僻的“打尖鋪”。打尖鋪是土話,說白了其實就是留人吃住的野店,通遼一線往北,叫大車店,河灘上就叫打尖鋪。

當時大概是農曆九月底了,我和雷真人折騰的土驢一樣,連天的趕路,找藥,舌頭又紫了一片,心裡相當焦急。不說雷真人這個人是好是壞,一想到自己的命跟這糟老頭子連在一起,心底就升起一片說不出的憂鬱。我們在日頭落山之後找了個打尖鋪,要了點吃喝,打算吃飽喝足好好的睡一覺,第二天接著上路。

“不要垂頭喪氣。”雷真人換了一身普通人的衣服,瘦的鬼一樣,一邊吃一邊道:“你我還都年輕,日子還長久,慢慢找,總會找得到的。”

“去你孃的。”我心裡煩躁,想要喝酒,又怕背後的續命圖會現出來,只能作罷。

一頓飯將要吃完,我們就打算要回房去睡了,這時候天還不算很冷,打尖鋪的大炕用玉米杆子燒熱了,想想就渾身舒坦。兩個人一推飯碗的空當,打尖鋪外頭傳來一陣驢叫,還有滾滾車輪聲,緊跟著,雷真人大狗一樣的抽抽鼻子,來回嗅了嗅。

“外頭來人了。”雷真人重新坐下來,小聲對我道:“好重的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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