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眼中泛著淚花。

他何曾不知道海瑞對國家的重要性!

他又何曾不忠於皇帝?

可是接二連三的親自出徵,這是會得罪整個官場的行為。

文官群體肯定不希望再有一個皇帝像朱元璋和朱棣一樣掌握兵權,因此他們一定會極力阻攔皇帝親征。

這會加劇皇帝和官員們的矛盾,讓以後的政策更難展開。

而張居正以為,政治鬥爭中,有時候為了大局是可以犧牲一部分人的。

他不認為皇帝救海瑞是錯的,但不應該以這種方式。

“太嶽…”

憤怒之後的朱載坖語氣軟了下來,面色冰冷。

“陛下…”

“你沒有在朕最需要你的時候站在朕這邊!”

“陛下!”

張居正再也受不了,鬆開韁繩,直直跪下。

“陛下!百姓在看著呢!朝廷百官在看著呢!難道您還不明白臣的心思嗎!”

“若要表忠心,臣現在就可以以死明志!但陛下您救海瑞也不是這麼個救法!日後的局面您就沒想過嗎?”

說著,一滴情淚從他臉上流下來,滴到了大鬍子上。

皇帝胯下的戰馬騷動了幾下,彷彿代表著皇帝內心積攢的憤怒。

“我們不能這樣…”

張居正說著,卻突然看見皇帝竟然也哭了起來。

隨即高拱也發現了,不知所措的看看張居正,既想站起來,又覺得還是跪著好。

“太嶽…”

皇帝臉上流著兩行淚,卻聽不到一點哭聲。

“我朱家已經對不起一個于謙!”

“不能再對不起一個海瑞!”

“海瑞…哪怕朕戰死在揚州,也是要親自去救的!”

“若換作是你們二位!朕也會如此!”

“朕…愛你們啊!”

張居正目瞪口呆的愣在那裡。

高拱也捂著面哭了起來。

他知道自已在皇帝心中是特殊的。

但沒想到這麼特殊。

三個大男人就這樣,像是受了巨大的委屈,又像是捨不得彼此的兄弟一樣抽泣著…

他們的過去,只有自已知道。

而他們的未來,將所有人見證。

拋開政治的算計,這三個男人之間的利益關係微乎可微。

皇帝不是非要依賴他們不可,而他們也不是非要當權臣。

但現在把他們三個都淚流滿面哪個東西,叫友情。

是對抗全世界的惺惺相惜和憐憫。

朱載坖擦了擦眼淚,臉上的表情迅速切換為冷峻。

“陳景行!”

皇帝大喊一聲,後方傳來一陣盔甲的叮噹之聲,慌亂無序的腳步聲。

“臣…臣…臣在!”

皇帝的老丈人狼狽的從後面跑出來,站都沒站穩,而且頭盔還戴歪了。

“給你姑爺開路!”

“額…額…是!”

國丈的聲音因為緊張變得尖刺,他面色蒼白的走到後方的內軍前,把顫抖的手握成拳頭。

“壁…陛下有旨…開…開路!”

“喏!”

一千名拿著閃亮亮的長槍,盔甲乾乾淨淨的內軍井然有序的移動到前面,繞過高拱張居正,開始向他們身後的官員們走去。

最前方的趙貞吉,陳以勤等內閣大臣們站了起來。

“匹夫!安敢對內閣大臣動手!”

然而內軍可不慣著他們,直接用手中的長槍兩個人一組的,把長槍塞到他們腋下,直接夾起來往街邊拖走。

陳以勤邊被拖走,邊扯著脖子喊,“武夫誤國!陛下決不可親征啊!不可親征啊!”

接著,越來越多的官員們被內軍夾開,拉扯到街邊,扔在那裡。

這些士大夫代言人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侮辱?

再加上大明朝廷說不過就物理交流的傳統,竟不少人開始對內軍拳打腳踢起來。

“臭丘八!竟敢對本官動手?”

“我是四品侍郎!你們竟敢如此待我?”

“陛下就是被你們這些人帶壞的!”

“……”

內軍大多由勳貴子弟和世襲錦衣衛組成,那也是從小沒受過委屈的主。

“去你媽的!”

一個內軍實在是受不了對面文官的抓撓,捂著臉上的抓傷,直接一腳踢過去,後者飛出四五步遠。

“內軍打人啦!”

不知道誰喊一聲,文官群體更變本加厲的毆打內軍。

而內軍也開始還手。

最終,這場驅趕竟然變成了文官和武將的鬥毆!

皇帝看著這荒唐的一幕,不為所動。

“太嶽,高先生,等他們打完之後,你們就帶他們回去吧!”

留下這句話,皇帝開始繼續駕馬前行。

軍隊開始緩緩走過,另一邊的紅袍藍袍官員們和盔甲閃閃發光的內軍還在互毆。

高拱和張居正聽著對面的咒罵聲,身體的撞擊聲,長槍的落地聲,互相看著彼此,無奈的搖搖頭。

“臭丘八!”

“書呆子!”

“我打死你!”

“啊打!”

“……”

~~

阿勒坦坐在蒙古包之內,切著眼前肥嫩多汁的羊腿,一邊切著吃,一邊看著眼前的三個人。

在他們三個人兩邊,還有數十個凶神惡煞的大漢握著彎刀的刀柄,惡狠狠的盯著他們。

“永謝部從此開始併入土默特部!”,阿勒坦把一塊肥瘦相間的肉塊放進嘴裡,又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漬,“我不管你們怎麼跟永謝部的人們解釋!”

“那三個蠢貨陷害鐵木爾,已經被我誅殺!我希望你們三個也不要不識好歹!”

那一晚,阿勒坦帶兵屠殺了永謝部大本營。

之前共同擔任永謝部首領的三個貴族被阿勒坦滅門,連別斯克裡面的嬰兒都沒放過。

還有永謝部絕大部分貴族也被他全家滅門,收繳了他們的財富,牛羊,奴僕,只留下這三個向阿勒坦投降稱臣的貴族。

同時,阿勒坦也把自已對鐵木爾的盔甲兵器動手腳的事情轉移到被殺的三個貴族身上,稱他們陷害鐵木爾,破壞部落和平,因此被討伐。

而阿勒坦的秘密,也隨著他們三個人去見長生天去了。

現代永謝部死傷慘重,貴族被趕盡殺絕,剩下的都是沒什麼主見和勢力的牧民。

阿勒坦現在要吞併他們。

“你們三個人都很聰明!知道向強者臣服!”

“只要你們說服那些牧民…哦不,而是你們必須說服他們!”

“如此,本汗可以考慮給你們在土默特部內部封一些官職!”

三人磕頭如搗蒜。

“我們一定照辦!”

“嗯!去吧!”

與此同時,在把漢那吉幽暗的蒙古包內,他正在見一個蒙古人。

雖然屋內沒有別人,但把漢那吉還是做戲做到底,依然躺在床上。

“呵呵!”

“果然!從長城內來的帶著輕微的口音!仔細聽跟純正的草原口音還是有區別的哈!”

他的對面,黑暗中坐著一個人,只能看見大概的輪廓,而看不清臉。

“所以…你是代表漢人的皇帝來跟我接觸的?”,把漢那吉問道。

“我原先是王崇古先生的派來的!上次你們被戚繼光打潰敗的時候混進來了!”

“但後來,我被編入了錦衣衛北院,所以,我現在是代表大明皇帝來跟你接觸!”

“有意思!”,把漢那吉笑起來,嘴邊的笑窩讓他顯得更邪魅。

“你覺得說服我來幹掉我爺爺,這可能嗎?朱皇帝莫非瘋了?”

“你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你應該很清楚權力面前親情什麼都不是!”

“也對!畢竟我現在是殘廢,至少所有人都這麼以為,而且我還有三個叔叔盯著我!”

“如果我不同意,你們是不是會找他們三個去!”

那人停頓了一會。

“是!”

“而且我被授權可以告訴你,我們甚至更希望扶持你的四叔!他是個讀書人!明事理,聽得進去人話,而且討厭戰爭!他比你更符合我們的利益!”

“所以…”,把漢那吉撫摸著被窩上的狼毛,柔軟舒服,光澤鮮亮,“我拒絕的話,你們就扶持其他人!”

“是!”

“我很好奇!你也是蒙古人,為什麼反而為朱皇帝賣命呢?”

“我只是編制上隸屬皇帝,但其實我是王崇古先生的手中刀!他要我服從皇帝,我就服從了,僅此而已!”

“為什麼呢?”

那人的身影挪動了一下,沉重的嘆了口氣。

“王崇古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知道草原的規矩,誰救了你的命…”

“你就要為他去奉獻你的一切!”,把漢那吉接過話鋒,“我明白了!明白了!”

隨即,他的眼神立刻變得冷酷。

“可如果我殺了你呢?”

“無所謂!”,那個人說道,“我的妻兒在長城內,他們會一生無憂的活著!”

“而且,如果我死了,那下次來找你的可就不是來拉攏的了!”

聽出對面語氣中的威脅,把漢那吉咬咬牙,握緊了拳頭。

他這一生最討厭別人威脅自已。

可他知道現在的局面,於是嚥下了這口氣。

“如果我同意了,條件是什麼?”

“河套!”

“若你當上了韃靼大汗,你要從河套地區撤兵,讓給我們!”

“朱皇帝的回報是什麼?”

“農業和宗教!”,那人道,“你應該知道,草原逐漸開始凋零,僅靠放牛放羊,是沒辦法再繼續養活這麼多人的!”

“我們可以為你提供新的糧種!可以在草原多種糧食!”

“你們也就沒必要一年到頭只看著那十幾頭牛羊過日了!”

把漢那吉仰起頭,看著蒙古包頂思考起來。

他深知對方說的都是實話。

草原已經放牧了幾千年,早已經開始沙漠化。

如果還是靠放牧,那麼韃靼的經濟結構將十分脆弱,一個天災下來,牛羊全死,部落就崩潰了。

走向農業是草原無法逃避的命運,這是阿勒坦告訴自已的。

而把漢那吉也承認這一點。

“我依然可以下去搶你們吶!”

他還是繼續試探道。

“你可以看看這次南下的成果!然後再重新考慮考慮你的這句話!”

“看來你們對這很有信心?”

“還好!起碼我們這次掌握的情報更多一些!”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我答應了你們,殺了阿勒坦,可三叔手握兵權,四叔掌握著部落的糧食命脈,二叔雖不成氣候,可也有自已的人馬。”

“如此情況下,你們要如何助力我上位?”

“你可以參考朵顏衛的巴特爾!”

巴特爾就是明軍突襲朵顏衛,幹掉當時的首領和一批貴族之後,扶持他上的位。

“朵顏衛算什麼東西?也配跟我們相比?你可知道,如此情況下,你們至少要帶四萬人才能剷除其他勢力!”

把漢那吉怒笑。

“這TM是來幫我上位的還是來滅族的?”

那人聳了聳肩。

“隨便!”

“我們不是隻有你一個選擇!”

“但你呢?”

把漢那吉又一次感覺被挑釁,壓著怒火咬了咬嘴唇。

“你在部落孤立無援,誰會支援你?”

“雖然你懷疑我們,但我們提供的兵馬是實打實的!”

“放眼草原,還有誰可以給你提供幾萬兵馬?即便是你親爺爺都不會吧?”

說著,那人站起身,黑暗中的輪廓十分高大。

“我們只是想要一個安靜的,不鬧事的,乖乖種地的韃靼而已!”

“可你卻只有得到了汗位才能保住性命!”

“孰輕孰重,你自已選!”

“告辭!”

說完,那人後退幾步,便消失在黑暗之中,無影無蹤,無聲無跡。

~~

揚州。

山胡風和張文璧跪在大堂之上。

“一個同知,一個通判!”

大堂之上,一身紅袍的巡撫王沐怒視著二人。

“海瑞…反貪局局長,正三品!”

“突然到訪揚州,必然是帶著任務來的!搞不好還是陛下的意思!”

“你們兩個不要命的竟然敢刺殺他?”

說完,王沐無力的靠在椅子上。

他是皇帝欽點的巡撫,皇帝剛剛繼位就派他來了。

當時很多人反對皇帝,說自已品行有愧,有貪汙的嫌疑,但皇帝還是力排眾議讓自已出任巡撫。

他在任一年多,也沒貪多少錢。

他只想在這裡安安分分幹上幾年,讓自已的履歷更厚重一些,然後找機會進入朝廷,進入六部。

只要安穩躲過了巡撫這一關,自已可以說是平步青雲。

但是…

為什麼就…

“大人!救救我們啊!”

“我們只是派人跟蹤海瑞,沒有想刺殺他!”

“只是…只是…”

“誰知道我們安排的人哪天喝多了,被海瑞發現了!”

“然後他就想殺人滅口…就…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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