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內陷入了許久的沉寂。

惟有燃得正歡的油脂燈,偶爾從燈芯上迸出輕微的火花聲。

對於夏侯惠的推辭,田豫沒有強求,也沒有錯愕的心理,就連問一問緣由都不願為之。

因為他隱隱能猜到夏侯惠的推辭是在忌憚著什麼。

又或者說,年過六旬且先前被幽州刺史王雄彈劾而轉任豫州的他,對人在仕途上的無奈以及廟堂之上的忌諱並不是一無所知。

他只是有些奇怪。

就連出身譙沛元勳之後的,年紀輕輕就被授予中堅將軍之職的夏侯惠,都要在裨益國家之事上無奈的避諱了嗎?

魏國廟堂的形勢,竟已詭譎如斯邪!

不過,很快的,他心中也就略過了這層詫異。

他是邊將,且垂垂老矣,不想沾上洛陽的半點風塵。

尤其是他與已故的牽招一樣,都因為早年的經歷,此生都不會有進入廟堂的機會,又何必自尋煩惱呢?

“是老夫唐突了。”

回過神來的他,不僅改變了自己的稱呼,還在伸手扶起夏侯惠之餘引咎自責道,“老夫乃邊陲之人,素來思慮簡單。此番只是覺得可為國裨益,便一時興起邀稚權共計議,別無他意。此間閒談耳,稚權也莫道些請罪之辭,令老夫反而難以為情了,哈哈哈~~”

竟是不深究啊~

果然,年紀大的人就是不一樣。

夏侯惠暗中讚了聲,直身後也陪著笑了幾聲。

隨後,便接著話頭繼續說道,“太守,雖我不能與會伏擊之事,但隸屬於我中堅營卻有八百騎兵,鬥械俱全、人皆驍勇,戰力並不亞於驍騎營。其騎督亦乃我魏國名將張文遠之後,為人鷙勇且頗得士卒之心,鹹有父風。若太守向驍騎將軍討要此人引兵去伏擊,或可添增擊殺賊子軻比能的勝算。”

中堅營騎督、牙門將張虎?

田豫揚了揚眉毛,倏然露出一個笑容來,“好,如稚權所言。”

他當然知道張虎。

或是說,在謀劃於殺胡口設伏之時,他就對三萬洛陽中軍裡督領騎兵的將率都一一瞭解過。

所以他答應得很爽快。

因為在他的計劃中,只是想要洛陽中軍的騎兵去設伏,以死不旋踵的戰心與甲冑俱全的戰力來保障截殺軻比能的勝算罷了。

至於是不是以夏侯惠為將,那倒是次要了。

之所以今夜讓牽弘將夏侯惠引來、想請他為將前去設伏,是因為田豫覺得身份特殊且幹略不缺的夏侯惠,日後仕途也必然會走得很順利,故而想讓牽弘能與他結下並肩作戰的情誼,算是對故人之子的照看罷——殺胡口伏擊,督領一千烏桓突騎的牽弘也會參與,將以他親信嫡系的身份出面來安那些西部鮮卑部落之心,好讓他們不會生出自己部落被魏國當作炮灰的心思,從而誤事。

如若一切順遂的話,夏侯惠日後有機會了必然會提攜牽弘一把的。

畢竟斬殺軻比能的功勞很大。

大到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會被人們津津樂道。

所以夏侯惠不會忘卻這個功勞是田豫主動送給他的、牽弘協助他做到的。

只是田豫沒有預料到,夏侯惠竟放棄了這種令人眼紅的功勞。

所以,在猜到夏侯惠有忌諱之事後,且也瞭然彼推舉張虎來代替、給予張虎立功的機會,是為了日後能更順利的掌控中堅營,是故他便退而求其次,應下了夏侯惠的推舉。

人情世故,在於有來有往。

田豫自己並沒有仕途之上的蠅營狗苟之心。

但他希望牽弘不要像他以及牽招一樣,因為被猜忌而此生仕途止於州郡。

既然誅殺軻比能勢在必行,且在自身無法完成的情況下,何不順水推舟一把,將功勞送給最有利於自己的人呢?

“多謝太守信任。”

含笑做了聲謝,夏侯惠走下來將油脂燈擱置在案,然後作別道,“夜已深矣,太守軍務繁忙,我不敢打擾太久,若太守沒有其他囑咐,我便歸去了。”

也對,在確定了張虎為將率後他就該告辭了。

畢竟已然心照不宣的二人,也沒有什麼可繼續商討的了。

“好,稚權自去。”

田豫淡淡的笑著點頭,並以眼神示意牽弘代為送一送。

但夏侯惠還沒有走出軍帳內,他似是陡然間想起了什麼,便又繼續開口說道,“對了,稚權,我這些時日會在清晨時分外出,將近巳時方會歸來,翌日與驍騎將軍計議亦不例外。”

說罷便吹滅了油脂燈,往邊上的木榻走去,準備歇夜了。

夏侯惠知道他外出是做什麼。

來到雁門郡後,田豫便讓依附魏國的西部鮮卑部落族眾充當斥候,時刻刺探軻比能與步度根的動靜,且每日清晨都會去桑乾河對岸聽取他們打探到的軍情了。

至於為何那麼麻煩,是因為那些部落素來左右逢源。

他們並不敢拿身家性命來賭魏國一定會獲勝與順利擊殺軻比能,故而勒令族眾斥候不得在魏國軍營內露面,以免落下了口實日後被軻比能報復。

當然了,夏侯惠也知道田豫特地提一嘴此事,並不是想讓他一併過去會見斥候。

而是在善意的提醒。

讓他趕在翌日田豫向秦朗討要張虎過去設伏之前,先去與秦朗說一聲。

為了不讓秦朗覺得,他越俎代庖給戰事作定策了。

故而,夏侯惠也沒有作答,只是神色恭敬的深深作了個揖,然後才大步離去。

出了田豫的軍帳,牽弘執意將他送到歇夜之處。

對此,夏侯惠倒沒有拒絕。

此番秦朗僅是帶了百餘騎過來陰館,所以並沒有過去給洛陽中軍準備的營寨中休息,而是就地宿在了田豫的營寨中。

故而夏侯惠的歇夜之處與田豫軍帳的距離,也不過約莫五百步而已。

送送也不麻煩。

不過,在田豫軍帳內一言不發的牽弘,在路途之上還如此感慨了一句,“不能與將軍並肩在殺胡口討賊,實乃弘之憾事也!”

這是在試探我承不承今日之情嗎?

聞言,夏侯惠心中不由好笑。

當即也順勢來了一句,“是啊,此番不能見識聞名天下的烏桓突騎作戰,亦乃我之遺憾也。”就在感慨罷了,便又話鋒一轉,又類如承諾般道了句,“不過,如今天下刀兵不休,正是我魏國用人之際,日後你我定會有並肩而戰之時。”

“若如將軍之言,弘屆時必唯將軍馬首是瞻!”

牽弘聽了頓時舒懷,也連忙慨然作言,且還發出了邀請,“將軍軍帳在前,我便止步於此了。今夜與將軍相識相談,頗有裨益,亦意猶未絕。如若將軍想目睹烏桓突騎戰術,隨時可來弘軍營。”

“好,若有空閒了,我必去叨擾。”

二人話別幾句,便各自轉身離去。

而夏侯惠走到自己軍帳前,並沒有當即進去,而是駐足想了想,便又往相隔不遠的秦朗軍帳而去。

經田豫方才的提醒以及牽弘的試探,讓他陡然意識到,秦朗可能並非無有城府之人。

或許午後計議時,秦朗作訝然態出聲打斷他的話語乃是故意為之。

為了不讓他順勢提出誅殺軻比能的言辭。

所以,他打算試探一下。

“敢問壯士,秦將軍歇息了否?若無有,我有事求見。”

至秦朗軍帳前十餘步,他便尋了在外值守的扈從,含笑問了句。

“好,將軍稍候,待我進去看看。”

那名秦朗的扈從倒也不敢推辭,直接應了聲便轉身往裡走。

此時的秦朗並沒有歇下。

而是坐在胡床上眯著眼睛思索。

帳內盞燈如豆,有些飄渺的火光落在他臉龐上,勾勒出了他有些陰鬱的情緒。

就在方才,一位值夜的扈從前來稟報,說看見夏侯惠往田豫的軍帳而去了。

這讓他有些羞惱。

彼此都是隸屬洛陽中軍的人,且皆是沒有曹姓的宗室,夏侯惠為什麼要私下去見田豫呢?

有什麼事情,是不能當著他這個主將之面與田豫說的!

就算拋開上下屬的關係不提,蜀國乃魏國的死生之敵,而田豫早年曾影從過劉備,夏侯惠怎麼一點都不避諱的去接觸呢!

帶著這種惱意,讓他在是否讓扈從對此緘口權衡著。

隨他來幷州的扈從大多都是草莽匹夫,沒有什麼心機城府,若不讓他們禁言,後日趕來此地的曹爽必然會知曉,也定會將此事告知校事從而讓天子曹叡得悉。

如此曹叡便會對夏侯惠好感大減了。

自然,他扈從嚼舌,也會導致他和夏侯惠生怨.

雖說他對夏侯惠沒有什麼好感,但也不曾有過惡意,更不打算與之結怨。

只不過,若是讓扈從緘口,他又有些憋屈。

夏侯惠私下去見田豫,顯然是不將他這個主將放在眼裡,他反而還要維護夏侯惠,屬實意難平啊!

“將軍,夏侯將軍此時在軍帳外,說有事求見。”

就在他沉吟著,一扈從挑開帳簾走進來打斷了他的思緒,“將軍是要見他嗎?還是我出去說將軍已歇下,讓他翌日再來?”

我還能不見嗎?

你都走進來請示了,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夏侯惠我沒有歇下嗎!

聞言,秦朗差點沒被自己扈從的愚蠢給氣死。

但很快,他便將這點惱意給拋卻雲外。

稚權竟是此時來尋我?

距方才扈從來稟報說他前去田豫軍帳之時,也才過了一刻鐘吧?

所以說,他甫一與田豫商談罷了,並沒有作什麼思慮便過來這邊尋我告知了?

嗯~

看來,他也並非是視我於無物。

就是不知他要說何事呢?

想到這裡,秦朗的心緒頓時變得明朗了起來,且還有隱隱有了點期待。

“讓他進來吧。”

秦朗在起身點燃其他燈盞時,還淡淡叮囑了句,“對了,你出去與其他人說聲,今夜稚權去見田太守乃是我授意的,事關軍中機密,莫要私下嚼舌。”

“唯。”(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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