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戛然而止,突如其來的刺痛和不適令青溪子沉入水底,艱於呼吸,一種似曾相識的暈眩席捲全身,無從反抗,只能咬牙承受。心在燃燒,風在耳邊呼嘯,她彷彿看到了那個無助的自己,從雪山斷崖上跌落無底谷,幾近於絕望。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是她第二次跌落懸崖,青溪子法器盡毀,燈枯油盡,原以為命運不會再網開一面,結果諸般機緣湊巧,她非但掙扎著從鬼門關爬了出來,反而得了莫大的好處。救了她的一條上古殭蠶,體型極其龐大,埋身於雪山之下,每隔百年醒轉一次,吸風飲露補充水分,順便進食雪參果和鎖陰草。當谷底的冰雪撲面而來,下一刻就會跌得粉身碎骨之際,一股莫大的吸力憑空而作,將青溪子連同雪參果吞入腹中。

殭蠶沒有牙齒,青溪子被它吸入腹中,身不由己一路翻滾,跌得七葷八素,卻也因此保全了性命,贏得喘息的時機。耳畔響起“咚咚”心跳,如擂鼓,如滾雷,不時颳起一陣狂風,冰雪捲動風暴,吹得她如一片枯葉,昏昏沉沉落入腹腔深處,臟腑動盪,傷上加傷。青溪子蜷縮起身體,竭力護住心頭一點清明,苦苦忍受煎熬,期盼災難快些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殭蠶安定下來,心跳漸輕漸低,重又陷入了沉睡,四下裡萬籟俱寂,唯有斷續的水聲滴滴答答,青溪子定了定神,骨軟筋酥,躺了好一會,才掙扎著小心翼翼爬起身,從衣囊中取出一顆明珠,藉著微光四下裡看了一回。殭蠶的腹腔潮溼透氣,綿延如山洞,冰雪混雜著草果堆積如山,暫時還不虞有失,青溪子稍稍放下心來,抓緊時機調息養傷。無底谷下的雪參果和鎖陰草都有百年以上藥力,生食不遜於靈霄觀煉製的上品丹藥,有此作為補充,將養個十年八載,傷勢便可恢復個八九成,不留後患。

然而殭蠶腹中也並非平安之所,每隔一段時間,便有酸水從四方彙集,如潮汐上湧,霧氣瀰漫,刺鼻嗆人,雪參果和鎖陰草浸入水中,無移時工夫便化為烏有。青溪子第一時間察覺不對勁,吃力地攀住殭蠶腹壁,落足處粗糙褶皺,一步一滑,好不容易才藏身於高處,屏住呼吸,僥倖躲過一劫。待到酸水退潮,她滑下腹壁,掩住口鼻稍加檢視,發覺留下的草果為酸霧所沾染,枯萎乾癟,藥力便散失了大半,為此她不得不四下裡搜尋,爭分奪秒採集完好的藥材,收入囊中落袋為安。

酸水時來時往,青溪子避之唯恐不及,然而隨著時日推移,她駭然發覺,每一回酸水上湧,都比之前漲高了數尺,換言之,終有一日殭蠶腹腔內會充滿酸水,乃至於無處藏身。青溪子猜想酸水乃是殭蠶的胃液,觸物即蝕,萬萬不可沾身,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須得儘快想出對策來。

接下來的數日內,她一面調息養傷,一面思考對策,原以為棘手的難題,靜下心來思忖,也並非無法可想。殭蠶腹腔乃消化之所,是以酸水氾濫,只需移步至胸腔,便可安然無恙,只是四下裡伸手不見五指,難辨方位,若不小心走錯,越陷越深,為酸水所困,反倒自投絕境。

青溪子沒有輕舉妄動,不顧浪費藥力,接連吞食雪參果和鎖陰草,抓緊時間養傷,躲過了十餘次酸水上湧,覺得事不宜遲,不能再耽擱下去,正待隨意挑個方向向前摸索,忽聽得遠處傳來一聲微弱的心跳,細不可察,若非她傷勢稍有好轉,耳聰目明,定會輕輕放過。她循著心跳的方向而去,一路蒐集完好的草果,又捱過數次酸水上湧,聽到第二聲微弱的心跳,這一次清晰了很多,青溪子確認無誤,長長舒了口氣,她沒有走錯方向,前方終於出現了一線生機。

長途跋涉,酸水漸低漸淺,心跳聲也越來越洪亮,運數站在青溪子這邊,離殭蠶的胸腔已不遠,她暫時擺脫了困境。不過青溪子沒有輕舉妄動,心臟乃是殭蠶的要害,若不小心將其驚醒,難保會惹出禍事來,她非但不靠近,反而躲得遠一些,尋了個安穩之地落腳。無有酸水的困擾,青溪子得以安安穩穩養傷,那是她畢生難忘的一段經歷,黑暗之中只有她一人,吃著雪參果和鎖陰草,聽著許久才響一聲的心跳,捫心自問,恍若隔世。

不知過了多久,傷勢不期而愈,青溪子不假思索繼續修持,任憑歲月如流水,將她身心淹沒。天下雖大,卻沒有哪一處地方比殭蠶腹中更為安穩,青溪子回思平生所學,從水洞中古修士的傳承到靈霄觀沉塘子所授衣缽,諸般神通手段,一宗宗一門門磨礪到極致,倒也不覺得寂寞難耐。

不是閉關,勝似閉關,百年光陰奄忽而過,殭蠶的心跳逐漸加快,數日後越發激烈,咚咚聲震耳欲聾。青溪子知曉殭蠶即將從沉睡中醒來,吸風飲露,稍作進食,她傷勢痊癒,道行水漲船高,更上一層樓,早已做好了準備,趁著殭蠶張開口器,將吸而未吸的一瞬,從其體內一穿而出,扭身躲在它頜下,以免被重新吸入腹中。

上古殭蠶,一吸之力地動山搖,無底谷中捲起一場暴風雪,青溪子目睹這驚天動地的一幕,心神為之失守,深覺己身之渺茫,向道之心愈發堅定。待到殭蠶吃飽喝足,縮回山腹中陷入沉睡,青溪子才離開藏身處,在谷底搜尋了一回,找到一些它吃剩的草果,而後兜兜轉轉,覓路離開無底谷。

……

墜入深谷又安然離開的,是過去的青溪子,如今她被申元邛壓在身下百般蹂躪,像洋娃娃一樣隨意擺弄,神智偏又如此清醒,身體的反應紛至沓來,她只能拼命回憶過去,以此來抵消恥辱和絕望。

離開大雪嶺後,青溪子跋山涉水回到中原,於妖城外斬了一頭百目妖,揚長而去,卻沒想到那百目妖乃是城主鐵穹的愛子,禍從天降,惹來一場意料之外的追殺。青溪子且戰且退,一路逃亡南疆,大小百餘戰,如一柄開鋒的劍,經歷千錘百煉,鋒芒畢露,聲名也隨之鵲起,引來人族修士的矚目,暗中為其提供幫助。

踏入南疆之地,地勢險要,瘴氣瀰漫,妖族鞭長莫及,漸漸追丟了人,青溪子才得以喘了口氣,稍事修整。她深感手頭缺少殺伐利器,鬥戰之際每每有心無力,恰好聽到一個不靠譜的訊息,說南疆火煉洞隱隱有雷音滾滾,龍吟虎嘯聲時有聞,似有寶物出世,不禁為之意動,當下將百目妖的妖丹煉化了,借妖氣混淆氣機,改容易貌,扮作妖族潛入洞中,尋求機緣。

火煉洞中諸方勢力碰撞,打得不可開交,青溪子火中取栗,奪下出世之寶雷火劍,斬殺城主鐵穹,送他與百目妖父子團聚,而後封閉火煉洞,引動地下雷火祭煉此劍。二十年後大功告成,青溪子破關而出,意氣風發,連破十餘座妖城,血祭雷火劍,又馬不停蹄一路北上,直至極北大雪嶺,血洗靈霄觀,將觀內千載收儲一掃而空。

大仇得報,心意通達,青溪子再無牽掛,徑直潛入無底谷,祭起雷火劍,與殭蠶激戰七天七夜,將這龐然大物斬於劍下。臨斃之時,殭蠶將一身元氣盡數逼入妖丹,攜神魂逃遁,為雷火所擊,魂飛魄散,妖丹落入青溪子之手,成為她修行路上的一大助力。

青溪子在無底谷下閉關修持,以雪參果和鎖陰草為食,借殭蠶妖丹轉化藥力,補益己身,道行突飛猛進,雷火劍經她悉心祭煉,先後分化出兩道劍影,對影成三,殺伐之威平添一倍,當世人族修士,已無人能及。無底谷中的草果已被採食殆盡,青溪子無意守株待兔,枯坐百年,她攜雷火劍飄然而去。

從那一刻起,妖族感到莫大的壓力,青溪子橫空出世,以蠶食之勢,一個接一個攻破北地妖城,血祭雷火劍,以戰養戰,以殺止殺。妖族修士終於聯起手來,佈下天羅地網剿殺大敵,然而青溪子行事謹慎,雷火劍殺伐無匹,每每搶先一步斬破妖修,血洗妖城,在羅網合攏前揚長而去。

這是一場漫長的戰鬥,一場一人一劍對抗所有妖族的戰鬥,避入邊域凶地的人族修士沒幫上太多忙,最多給青溪子通風報信,伺機奉上些丹藥外物,他們沒有底氣反擊,也沒有孤注一擲的勇氣。妖族終於承受不起血脈的損失,有些心思活絡的城主在族長默許下,私下裡與青溪子媾和,許諾寬待人族,獻上年貢,以換取一個和平共處。

打擊,分化,為人族爭取喘息的機會,這是青溪子的長久打算,她答應下對方的條件,在北方建立起一條單薄而脆弱的緩衝帶,在那些媾和的妖城中,人族的待遇或多或少有了一些改善,“春狩”的獵物清單中,野人也被排除在外,他們可以在妖城外採食捕獵,而不用擔心妖城的蓄意清剿。有了這一條緩衝帶,青溪子也停下了侵略的腳步,她重新回到大雪嶺,在無底谷開宗立派,招收弟子,逐漸積蓄力量,擴張勢力,妖城的年貢源源不斷送入無底谷,人族妖族的力量悄無聲息發生著變化。

人的想法並非一成不變,青溪子最初只惦記著快意恩仇,攻襲妖城斬殺妖修,為生母報仇,及至殺多了,殺麻木了,才察覺妖族繁衍眾多,殺不勝殺,好手又層出不窮,更有幾個厲害的老祖坐鎮聖地,單憑她一己之力,遲早會走上絕路,故此才有了之後的轉變。

草創之初,事事須親力親為,但度過了最初的一段時日,座下弟子逐漸能獨當一面,有他們代為奔走,無底谷一切都井井有條,她得以遠離俗務,潛心修持,繼續祭煉雷火劍。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妖族蠢蠢欲動,恰逢虎力老祖慶生之日,一封書信輾轉送入無底谷,請青溪子前往黑風山觀禮。這是一次毫不掩飾的試探,如若青溪子尋個藉口推辭不去,那麼下一次試探必然是妖城打破媾和,進而刀兵相向。

那一年,青溪子隻身單劍來到黑風山,與虎力老祖坐而論道,雷火劍一劍六影,壓服群妖,滿座震驚。妖族坐立不安,北地又有十餘妖城先後向青溪子低頭,主動服軟,無底谷由此名動天下,蒸蒸日上,成為人族修士的一面旗幟。

人族逆勢崛起,妖族的衰落將成為定局,正當群情振奮,風起雲湧之際,天庭妖修美人蟒奉天帝之命降臨此界,接引青溪子飛昇。事發突然,措手不及,美人蟒步步緊逼,青溪子無暇細思,她隱隱覺得此界乃妖修故地,天庭並不欲改變大勢,她若就此撒手,人族將重蹈覆轍,一切又回到最初。不過胳膊扭不過大腿,美人蟒神通廣大,道行深不可測,她自忖不是對手,與其當面撕破臉,不如去往天庭隨機應變,日後待修持上去了,再作打算。

青溪子就此踏出了飛昇天庭的關鍵一步,成為天帝趙壺座下的一名小卒。妖修美人蟒釜底抽薪,不動聲色化解了一場劫禍,沒有青溪子坐鎮無底谷,北地妖城很快暗通款曲,在虎力老祖的指使下聯手北伐,在冰天雪地中血戰數載,終於拔去了無底谷這顆釘子。青溪子打下的基業付之東流,妖族捲土重來,變本加厲,人族墮入地獄十九層。在有意無意的誤導下,他們對青溪子口誅筆伐,恨意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若非她為了長生不老一己之私,飛昇天庭棄此界而去,他們又何至於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

這就是人心,這就是人性,鬥米恩升米仇,從此沒有人再感激青溪子,人族的遭遇越悽慘,他們對青溪子的仇恨就越強烈,堆積成山,氾濫成海。青溪子在天庭之上感受到這一切,一顆心如墮冰窟,她沒有再插手下界的紛爭,哪怕她化虛為實,煉成雷火廿一劍,哪怕她深得天帝看重,位列小相,妖族抱團維護出身之地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們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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