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弗淵眼見陳清霧神情一滯,意識到自己或許失言。

他不過是站在兄長立場,批點弟弟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可聽來卻有挑撥離間的意味。

讓清霧不開心由來不是他的本意。

彷彿往回找補,他說:“不過放在祁然身上已算用心,他連父母生日都經常忘記。”

陳清霧笑了一下,承領孟弗淵的安慰:“他是這樣的。”

孟弗淵將玻璃杯放回展架,抬腕看手錶,“再收拾一會兒,還是跟我去吃晚飯。”

“吃完再回來收拾吧。”

陳清霧拍拍手上灰塵,走去工作臺旁的水池洗了洗手,叫孟弗淵稍等,身上衣服沾了灰,她去換一身。

孟弗淵移步至另側展架,那上面放置的,應當都是陳清霧自己的滿意之作。

杯盤盞碟,什麼器型都有,柔霧的粉,豆梢的綠,水洗的藍,釉色清淡柔潤,叫那些器具單單看著都似有了溫度。

除了現在放在孟家的那組白瓷的茶具,他上一回看見她的作品,還是在畢業作品展上。

那時他在慕尼黑出差,轉道去了趟倫敦。

清霧在畢業作品展上展出的是一隻喝水的杯子,形制非常質樸,釉色也簡單,像是將小蒼蘭花瓣上的那一點紫色稀釋了一百倍,再融進水裡。

那種霧色的溫潤感,叫人一眼覺得,那杯子日常拿來喝水一定非常合宜,不突兀,不搶戲,但每次使用都覺清喜。

那隻杯子,陳清霧將其命名為“花與霧”,後來送給了孟祁然。

孟弗淵沒見孟祁然用過,後來有次去祁然房間拿東西,見他將其單獨地放在了一隻鑲了玻璃的木質展櫃中。

展櫃背後藏了燈,柔和淨澈的白光,打在杯子上,恰能將其釉色毫無保留地展現。

孟祁然曾經非常喜歡多特蒙德隊的一名波蘭裔中鋒,幾盡周折弄到他的簽名足球,也不過是和其他收藏品放在了一起。

足見他對那隻水杯的珍視。

孟弗淵聽見自後方傳來的腳步聲,回神。

陳清霧換了一身衣服,緊身短款上衣,搭寬鬆闊腿褲,隨意拎一隻托特包。

她不在穿搭上費力,自身氣質足以撐得起任何衣物。

沿途已是華燈四起。

車裡氣氛有些安靜,但明顯能夠感知不如前回尷尬。

陳清霧出聲:“淵哥哥你們公司在哪個區。”

孟弗淵報了地址。

“好像不算太遠,開車大概……”

“半小時。堵車四十分鐘。”孟弗淵看她一眼,“下回有空可以去參觀。”

陳清霧點頭:“好啊。”

他們淺淺聊了一些話題,那餐廳很快便到。

藏在僻靜巷子裡的最深處,很不好找。

孟弗淵提前訂了座,靠窗位,餐布上放一盞紙質燈罩的燈,橙紅光朦朧幽靜,整體氛圍恍如薩金特的油畫《夜晚的餐桌》。

服務員遞上選單,孟弗淵順手遞給陳清霧,“看看想吃什麼。”

陳清霧沒客氣,掃一遍選單,點了兩樣,隨即遞給孟弗淵。

孟弗淵又添了兩道,對服務員說:“幫忙備註堅果過敏。”

服務員點頭:“好的。那我幫二位下單。”

陳清霧端起玻璃杯,淺啜了一口檸檬水,隨即抬眼,看向孟弗淵。

“淵哥哥。”

小時候陳清霧會說話時,長輩讓她就這麼稱呼他了,一直沿用至今。

她每每稱呼“淵哥哥”時聲調清軟,孟弗淵只覺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心旌微蕩,顯得可恥極了。

“嗯?”孟弗淵微微繃緊了臉色,應道。

“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問。”

陳清霧開門見山道:“工作室的租金,是不是你幫我墊付了一部分。”

孟弗淵一頓:“錢老師告訴你的?”

“不是,我自己猜的。”

她既然已經猜到,孟弗淵也就不否認:“撇開租金不談,你對環境和條件滿意嗎?”

陳清霧點頭。

“那就可以了。”孟弗淵語氣平靜,“我確實替你貼補了一些。祁然最開始玩賽車,我也貼補過。我長几歲,照顧弟弟妹妹是應該的。”他有意將言辭粉飾得分外堂皇。

陳清霧找不出反駁的話來,推拒了倒顯得扭捏,以陳孟兩家的交情,用不著那樣客氣。

孟弗淵看她,“你要是覺得欠了我人情,正好可以幫我一個忙。”

陳清霧趕緊道:“你說!”

“我有個經營茶室的朋友,想定製一套茶具。”

陳清霧笑了:“這哪裡是我幫你忙,是你幫我忙。還沒開張就有訂單了。”

孟弗淵補充:“無償的。”

“開張第一單原本就要給優惠的,做得好了放在茶室裡也是替我自己宣傳。我沒問題的,就怕你朋友看不上我的手藝。”

“那不會。”

陳清霧就說:“那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先跟他聊聊。”

孟弗淵點頭,“我來安排。”

聊著天,菜已經上齊,兩人啟筷。

孟弗淵隨口問起:“工作室還缺不缺什麼?”

陳清霧放下筷子,剛要說話時,卻見孟弗淵抬眼望向她。

“清霧,跟我吃飯不用這麼守規矩,可以隨便說話,我不是你長輩。”

陳清霧愣了下。

她不知道,是為了孟弗淵的這句話,還是為了他鏡片後的目光,有種分明的包容的溫柔。

好奇怪,以前怎麼從沒覺得,孟弗淵其實是個溫柔的人。

陳清霧就將筷子提了起來,一邊搛菜,一邊說道:“暫時好像還沒發現缺什麼。”

“有什麼需要可以跟我說。東城我相對比你熟悉幾分。”

他語氣實則並不十分熱絡,但就是無端讓她覺得,自己在東城確實好像有了一個可信賴依靠的人。

——她過去再害怕孟弗淵,也必須承認,在靠譜這一點上,孟弗淵無人能出其右。

陳清霧點點頭。

之後,又聊了聊祁阿姨和陳媽媽帶兩位老人泰國之行的事。

印象中自孟弗淵去上大學以後,他們很少這樣單獨聊過天。

氣氛遠比她想象中輕鬆愉快,一頓飯竟不知不覺就結束了。

她回想覆盤,孟弗淵雖然話不密,但基本不會叫她的話題落地,總能在關鍵處提挈兩句,她便可以順著繼續往下展開。

晚餐沒喝酒,孟弗淵仍是自己送她回工作室。

回程路上,他們延續了飯桌上的話題。

陳清霧留心時,已能遙遙地看見文創園立在道旁的巨型招牌,像是一眨眼就要到了。

車停在工作室門口。

陳清霧解開安全帶,“淵哥哥你稍等一下,我有東西給你。”

孟弗淵點頭,抬手撳下雙閃燈的按鈕。

他看見陳清霧拉開車門下了車,小跑進了工作室。

片刻後自大門跑出來,手裡多了一隻紙袋。

她走到駕駛座這邊來,孟弗淵立即落下車窗。

紙袋遞入,她笑說:“是我離開瓷都之前最後一次燒的瓷板畫,那一批全燒燬了,就剩了這一幅。謝謝你的照顧。”

孟弗淵頓了頓才伸手接過。

陳清霧笑著,輕輕摸了一下鼻子,“其實我之前……一直覺得你有點討厭我。”

孟弗淵不知該問“是嗎”,還是該問“那現在呢”。

陳清霧已自顧自回答了:“現在覺得那應該只是我的誤解。”

孟弗淵看著她,心想,那當然是你的誤解。

討厭只有唯一的反義詞。

“不耽誤淵哥哥你的時間了。”陳清霧笑著退後一步,“回去路上開車注意安全。”

孟弗淵將紙袋放在副駕駛的皮質座椅上,點了點頭。

他將車開去前方寬敞處掉頭,經過工作室門口時,那本朝著大門走去的身影轉了過來,又朝著他揮了一下手。

當他不知如何處理心中無法抑制的情緒時,總會選擇面無表情,就像此刻。

開至園區大門,他將車子靠邊停下,自儲物格里摸出煙和打火機。

垂眸點燃,重重撥出一口,才覺得煩悶稍解。

伸手將紙袋拿了過來,拿出那裡面的東西。

拿木質畫框裱好了,一幅瓷板上的墨色山水畫,朦朧霧氣,似從隱約的群山裡一層一層漫出。

雖然冠以“謝謝”的名義,但是第一回收到她自制的作品。

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

後續幾天,陳清霧一直待在工作室做收尾整理。

得空還跟趙櫻扉“進城”一趟,置辦軟裝。

待工作室收拾到她有心情開始開工時,查卡上餘額,已經捉襟見肘。

趙櫻扉“慷慨”請她吃晚飯,學校后街大牌檔,並放下“豪言”,絕不會讓小姐妹吃不上飯的,學校食堂三菜一湯,包-養她一兩個月不成問題。

吃完飯,陳清霧掃了一輛共享單車,騎回園區。

在園區門口還了車,步行至工作室。

正低頭從帆布包裡翻找鑰匙,忽聽門口處傳來一聲笑:“終於回來了。”

陳清霧嚇得包都差點從手裡滑出去,“……祁然?”

郊區沒有光汙染,月色足夠明亮,門口抱臂倚牆而立的人,除了孟祁然還有誰。

“你怎麼不提前說一聲。”

“那還怎麼給你驚喜。”孟祁然笑說。

陳清霧拿鑰匙開了門,摸門口總控開關撳下。

空間霎時亮起,她借燈光去看,孟祁然穿了件淺灰色的衛衣,手裡提著一隻黑色雙肩包,手臂上淺淺一道擦傷。

陳清霧將他手臂抓起來,“怎麼受傷了?”

“試車摔了一下。正常的。”孟祁然提著雙肩包,推著她肩膀往裡走去。

“比賽成績怎麼樣?”

“小組第一。”

“這麼厲害。”

孟祁然挑挑眉。

“吃飯了嗎?”

“飛機上吃了點。你這裡太遠了,出城又堵,過來坐得我差點暈車。”

“你開賽車的哎。”

“賽車的也快不過計程車司機。”

陳清霧笑了聲。

孟祁然將包往桌面上一扔,隨即往沙發上一倒。

陳清霧問:“你吃東西嗎?我幫你點個外賣。”

“有水嗎?”

“有。你等下。”

白天叫人送了一箱純淨水過來,還沒拆開。

陳清霧去牆根處將箱子拆了,遞了一瓶給孟祁然。

孟祁然喝了幾口,擰緊放在茶几上。

他靠住沙發靠背,環視一圈,“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

“還缺什麼嗎?”

“不缺。”陳清霧邊說話邊開啟外賣軟體,下單了一份肯德基套餐——這附近這家最近,送餐最快。

點完之後,陳清霧在他旁邊坐下,“下站比賽什麼時候?”

“兩週以後。”

“那你要回家一趟嗎?”

“嗯。後天回去。”孟祁然轉頭看她,“明天陪你去逛街?”

“都行。”

隨口閒聊,直到騎手打來電話,通知東西已經送到門口。

陳清霧叫孟祁然坐著,自己起身去拿。

等她取了餐返回室內,卻見孟祁然支起了人字梯,正在往窗戶上掛東西。

陳清霧走過去,抬眼望去,“在掛什麼?”

她聽見清脆而空靈的聲響,怔了下。

那是一串彩色的玻璃風鈴。

孟祁然掛好了,扶著人字梯往下,還剩兩階時,直接一躍跳下。

他拍一拍手,去洗手池那邊洗手。

陳清霧跟過去,在一旁的巖板檯面上拆外賣。

聽見孟祁然打了個呵欠,陳清霧望過去,“很累嗎?”

“嗯。昨晚沒怎麼睡,跟教練覆盤比賽,白天把車送去保養了,下午直接飛過來找你。”

陳清霧頓時覺得心底泛起柔軟的情緒。

“……這麼著急啊。”她輕聲笑說。

孟祁然沒說話,只是輕笑一聲。

自鼻腔裡發出的,有點懶散,卻好似羽毛直接拂過她的耳膜。

他衛衣衣袖沒挽好,洗手時直接滑下去。

陳清霧看見了,伸手去打算幫他挽。

孟祁然卻在這時候忽然轉過頭。

沒有任何預警,目光直接相撞。

陳清霧一下屏住呼吸,因為沒想到會捱得這樣近,他的呼吸,好似就直接落在她的鼻尖上。

兩人一下都定住了。

空間和時間都恍如凝滯。

陳清霧睫毛控制不住地顫了一下,心臟也似要喉嚨裡跳出來。

怎麼辦,她飛快思索該閉眼,還是該移開目光,卻看見孟祁然深色的乾淨的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

隨即,他生硬地別過了目光,低頭,將衣袖潦草地一挽,繼續洗手。

嘩嘩的水流聲,好像無法傳入她的耳中。

她只聽見一陣嗡嗡的聲響,空白得像是小時候週二訊號斷聯的電視雪花點。

她以為99%會發生的事,沒有發生。

孟祁然是“不敢”,還是“不想”。

她無法思考了。

她機械地往旁邊挪了一步,從已經拆開的外賣袋裡,拿出漢堡、可樂和小食,“……趁熱吃吧。”

她聽見好像是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在這樣開口。

“……嗯。”孟祁然悶悶應了一聲。

水流聲停了。

她沒去看孟祁然,“你先吃,我去看下衣服洗好沒有。”

“嗯。”

陳清霧飛快地往後方走去。

她蹲在洗衣機前方,伸手扣住了蓋子,卻好像力氣盡失。

就這樣蹲在這裡,許久,聽見外面孟祁然喊她:“霧霧。”

她應了聲,站起身,朝外頭走去。

孟祁然已將雙肩包提了起來,“有點累,我先回酒店休息。明天……明天過來接你逛街。”

陳清霧“嗯”了一聲。

“走了。”孟祁然沒看她,“早點休息。”

他轉身走了。

陳清霧望著水泥地上他朝著門口遠去的影子,心底和腦海俱是一片空白。

孟祁然快步走到工作室門口,邁下臺階。

停住腳步,深深呼吸。

他驟然地意識到,原來以往相處,自己一直在下意識迴避方才這樣的情況。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這樣的下意識。

腦袋裡亂轟轟的,一種脫軌般的驚恐與慌亂。

/

檯面上的食物並沒有動。

陳清霧看著它們,一件一件放回了袋子裡,丟進垃圾桶。

她在沙發一角坐下,聽見手機振動了一聲,拿過來一看,是孟祁然發來的訊息:我上車了。明天過來找你。早點休息。

她沒有回覆,鎖屏了隨意往沙發上一扔,隨即從包裡摸出煙和打火機。

燃了一支,卻只吸了兩口,就這樣坐在那裡,在風拂動玻璃風鈴的清脆聲響中,靜默地看著它燒到了頭。

手機再度響起,以為又是孟祁然,掃一眼卻發現是孟弗淵打來的電話。

陳清霧將煙撳滅,拿起來接通。

孟弗淵問她:“在工作室嗎,清霧?”

“在的。”陳清霧輕聲說。

“我過來替錢老師拿件東西。”

“哦……”陳清霧反應過來,“他跟我說過。”

早上收到的微信,錢老師說有隻要送人的藍釉盤落在工作室了,會請朋友過來取。

孟弗淵說:“我二十分鐘後到。方便嗎?”

“方便的。”

孟弗淵將車停在門口。

大門敞開著,燈光投在門前的地上。

孟弗淵下車走到門口,輕敲了一下敞開的木門,裡頭傳來聲音,“請進。”

走進去一看,卻見窗戶旁邊架了一架人字梯,陳清霧正在往上爬。

他加快腳步走過去,“要拿什麼,我幫你。”

陳清霧動作一頓,低頭,卻見孟弗淵掌住了梯子。

“沒事。我自己來。”

孟弗淵沒有勉強,只將梯子牢牢掌住。

片刻,陳清霧爬到了合適高度,將掛在窗欞上的東西摘了下來。

一陣“鈴鈴”的空靈聲響。

她轉過身來,手裡舉著一隻風鈴,輕聲說:“我不喜歡這個聲音,太空了。”

孟弗淵剛要開口,卻見她手一鬆。

那風鈴直接下落,在水泥地上,濺個粉碎。

孟弗淵下意識眨眼,旋即愣住。

逆著燈光去看,只覺得她此刻的神情,恍似地上那隻四分五裂的玻璃風鈴。

“清霧。”

他的第一反應是喊她的名字。

陳清霧目光定了定,來對他的視線。

孟弗淵伸手,“下來。”

陳清霧一時沒動,他直接伸臂,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這一瞬間他害怕得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怕她也跌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清霧move on的開始,祁然追妻火葬場的序幕(追不到的。

-

晚安/早安~-

100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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