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搖不想任何人誤會夜清, 她仔細說給朱厭聽了。

古神燭照這萬萬年來,一直以身供養著鴻蒙樹。

哪有什麼掌控一說?

夜清不過是替她去供養了。

天地間的確只餘燭照一位古神。

因為幽熒自始至終都在沉睡著。

他不該甦醒。

這是當初燭照說給夜清的話。

並非在否定他的存在。

並非在後悔將其喚醒。

而是……

醒來遠不如沉睡。

這些對於朱厭這位年輕的妖族來說,太過遙遠,他怔怔地問道:“為什麼要供養?”

落搖垂睫:“天地大劫, 萬靈應劫。”

朱厭自小便聽著那句話——古神燭照庇護三界。

彼時, 他身為魔域妖族,對此不以為然。

她至多庇護天界和人間界。

又哪裡庇護過魔域。

此時才真正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這萬萬年來, 你一直獨自守在鴻蒙樹?”

“是。”

“……”朱厭難以想象這到底是怎樣的漫長與空寂。

安靜了一會兒。

朱厭也明白夜清最後給他那封信的意思。

他把她託付給了他。

託付……

朱厭斂住心神, 冷靜說道:“你不能去鴻蒙樹。”

朱厭握住她的手, 他知道自己攔不住古神燭照,但他得把該說的都說了:“你也知道了,夜清是為你去鎮守鴻蒙樹,他知道你在做什麼,知道你要什麼, 也願意為你犧牲, 你若此時再過去, 豈不是讓他功虧一簣!

“還是說, 你不要三界了?”

朱厭不願問出這句話, 可為了留住她,他只能往她心間刺了一刀。

朱厭繼續道:“這才過去一百年,你即便想去替他, 也再等等……再等一陣子好嗎?”

鴻蒙樹需要人供養。

燭照和幽熒是天底下唯二的兩位古神。

他們交替著來,也比永遠困守著一個人要好得多。

只是……

他們不能相見。

烈陽升起,明月隱去。

明月掛空,烈陽沉睡。

永無相守之日。

若非看清了這點, 夜清又怎會做下這些安排。

朱厭又道:“你便是為了他, 也不該現在就去鴻蒙樹, 他的一番心意,怎可只一百年就拂了?”

落搖竟彎唇笑了笑,她道:“我不是去做無用功的。”

朱厭被她的笑容晃了晃,他許久沒見她笑了,這般燦若朝陽的笑。

落搖道:“世間都道至陽和幽熒相斥,是水火不容的存在,可其實並非如此。”

這是她切實感受過的。

她和夜清在一起的時候,她的體內有幽熒,他的體內有至陽。

他們是唯一的至陽和幽熒,他們更清楚兩股力量是如何的相互吸引。

“萬事萬物,生生不息。”落搖看著朱厭,對他說,“我還是從你這裡得到的啟發。”

朱厭修行的功法——生生不息。

這是一套非常有趣的功法。

他生來水木雙靈根,恰好契合了這套功法的需求。

水養木。

木主治癒。

而水縈繞於天地間,是最易汲取的元素。

如此變成了生生不息,供養著朱厭一人。

朱厭何等聰慧,立刻道:“幽熒養至陽,至陽照耀鴻蒙樹,而……‘罪業’來自於萬靈人心。”

落搖點頭:“對。”

這就是她甦醒後想明白的,也想要去嘗試的。

她又道:“我曾以為,‘罪業’是不該存在的,只要更好的治理,讓三界過上好的生活,就不會滋生這般多的‘罪業’,可其實這是不現實的,暫時壓制會爆發更大的‘罪業’,‘罪業’不可消除,人心從來都是善惡相依。

“況且‘罪業’不等於惡。

“七情六慾本就是人生來便有的,不該一味壓制。”

她隨意伸手,勾來了一縷罪業。

那張牙舞爪的“罪業”在她指尖像條黑色小蛇般纏繞著,其中蘊含著無數邪惡的情緒,翻騰著讓人作嘔的負面慾望。

“你知道‘罪業’來自何處嗎?”

朱厭立刻道:“人心至惡。”

“那為何又離開了人心?”

“……”朱厭被問住了。

落搖點化了那一縷罪業,說道:“因為人心向善。”

“罪業”並非洪水猛獸。

反而是人心向善後,將其擠了出來。

它並不只是人在犯錯後,積下的罪業。

而是人在萌發了某些不堪的欲求後,憑藉著向善之心,糾正了自己的行為。

沒有行惡。

惡念散了出去,反倒成了“罪業”。

落搖繼續道:“所以,‘罪業’應該存在,而它的意義便是供養鴻蒙樹。”

幽熒和至陽只是紐帶。

真正給與鴻蒙樹力量的是萬靈之心。

朱厭鬆手了。

他半晌才道:“我送你去東神山。”

落搖搖搖頭道:“不用。”

說罷她認真看他一眼,溫和道:“就此別過。”

朱厭沒說他的“別過”,只是眼睜睜看著她的身影淡去,化作一道金色長虹,消弭於遙遠的夜空。

落搖說服了朱厭。

還得去面對守照珩。

有了所有記憶,落搖哪還會不懂?

守照族的使命是守護燭照。

三界都道他們叛離了古神燭照。

可落搖清楚,他們依舊在守護著……

只是這次,他們在守護她的自由。

落搖走上東神天門。

她沒急著去鴻蒙樹,而是去了神之冢。

那裡有隕落的神族。

青伏永遠沉睡在那裡。

落搖記得第一次見到青伏時,他也像守照珩那般大,只是他並不怯生生的,而是像一朵精緻的向陽花,美麗且明亮。

因著守照族的規矩大,他年僅十歲便像個小大人一般,認認真真向她行禮。

東神帝君壽元將至。

守照族的少族長將繼承神位。

也就是眼前的小青伏。

落搖那時候很少過問這些,只是在鴻蒙樹下淡淡看了一眼,賜予他神族聖光,屬意他繼任神帝。

身為燭照的落搖,對青伏的記憶很模糊。

她不願見人,更不願記住誰。

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態,唯有她一次次看著一次次經歷一次次失去。

直到她成了落搖。

見著青伏那一刻,她脫口而出:“你是爹爹嗎?”

想到這裡,落搖鼻尖泛酸。

萬萬年的空寂,被這短短六百年給充滿了。

身為夜凰時,她遇到了夜清。

身為落搖時,她被青伏仔細呵護著。

青伏本還有至少三千年的壽元。

可為了讓她做落搖,他透支壽元,以新神族之身,養了鴻蒙樹三百年。

她比他年長萬萬歲。

可他是落搖的爹爹。

落搖向著神之冢深深鞠了一躬。

鴻蒙樹外,佇立著身著雪白盔甲的守照軍。

為首的青年褪去了稚嫩和青澀,眼尾的昳麗被背後的神光中和,柔美的五官也顯得神聖端正。

唯獨那雙黑眸,在看到落搖的一剎那,如同冰層碎裂般,透出了一層層的水色。

“殿下……”他開口,又忽地垂睫,恭聲道,“青珩見過尊上。”

古神燭照是天界至尊。

四方神帝都得稱她一聲尊上。

落搖同樣對他說道:“這些年,辛苦了。”

守照珩眼睫顫抖,低聲道:“臣之本分。”

落搖又哪裡捨得再多說什麼,她道:“阿珩,讓開吧,我去看看他。”

她話音落,守照珩立刻握住傘劍,他整個人猶如出鞘的利劍,立在鴻蒙樹外,剛烈冷硬:“尊上,世間無人能攔著您,可若您要入鴻蒙樹,請踏過珩的屍體。”

這就是守照珩的使命。

青伏臨死前託付給他的任務。

夜清已經去供養鴻蒙樹了。

落搖一旦甦醒,必然會重入鴻蒙樹。

唯有從小被落搖護著長大的守照珩,以命相逼,才有希望守住這道門。

她該歇歇了。

萬萬年來,她為這三界犧牲得足夠多了。

守照珩神態決然。

那從未道出口的情意在這百年的沉釀下,讓他越發堅定。

得知她是燭照的那一刻。

守照珩只覺恍然。

原來,他生來便是要守護她的。

曾經的東神帝君是在鴻蒙樹外,守護著身處鴻蒙樹的她。

此時的東神帝君仍在鴻蒙樹外,守護著身處三界之中的她。

這很好。

每每想到,守照珩心中充盈著彭拜的力量。

落搖輕嘆口氣,把自己對朱厭說過的話,重複給守照珩。

守照珩聽得怔愣。

落搖道:“既有兩全之法,難道還非得犧牲一人?”

守照珩蹙了蹙眉,看著她道:“這只是尊上的猜測。”

落搖失笑:“的確是猜測,可你也要給我嘗試的機會。“

守照珩:“……”

落搖哪會不懂他這較真的倔脾氣,放低了聲音道:“阿珩,我知道你們的心意,夜清、爹爹、你和朱厭,都是為了我好,我也的確在鴻蒙樹中待不住了,可這般又算什麼呢?”

她一想起夜清,心間全是苦澀,只吃力地說道:“身體自由了,心呢?”

守照珩瞳孔微縮,感受到了她隱忍壓抑的情緒。

落搖眼眶微微泛紅,抬頭看向他道:“真要選的話,我寧願是前者。”

她一想到夜清在那一片空寂中。

便心如刀絞。

那滋味沒誰比她更瞭解。

無盡的空茫與寂寞。

她一個生來神胎的“無情”之人都熬不住。

夜清那被七情六慾浸泡過的敏感性子又如何受得住。

落搖勉強整理著情緒,說道:“阿珩,讓我試試吧,我不是要去替代他,我是想帶他出來。”

守照珩身體僵硬,紋絲不動。

直到她哽咽著說道:“阿珩,幫幫我。”

守照珩只覺神臺嗡鳴,像遭了雷擊一般。

他何曾見過她這樣子。

他又哪裡受得住她這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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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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