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寒料峭,小鎮才剛剛醒來。
陽光破開薄霧,落在古舊街道店鋪的飛簷上,給它籠上一層敝舊光影。
空氣裡漂浮著金灰,街角那家沒有匾額的小店,像是記憶裡的老照片,停留在過去,成為失去寵愛的土氣孩子。
很難想象,就在四五年前,這家不起眼的小店還是門庭若市,出入的都是富豪名流,多少人為求個預約名額而擠得頭破血流。
現在,所有繁華都已經風流雲散。
餘留一地荒涼。
街道拐角走過來三個男人。
被簇擁在中間那位,腳步悠閒從容,衣著低調卻光鮮,時刻掛著和氣笑容的臉保養得白淨光滑,瞧著像塊豆腐;
左邊那位,大腹便便也很惹眼,幾縷油膩的頭髮耷在額前,連黑黃臉上也泛著油光,活像是刷了層油的土豆,傲氣環顧四周;
右邊那人腰壓得最低,身上衣服皺巴巴的,像是才從甩幹機裡拽出來,那張被歲月摧殘後憔悴枯黃的臉,也是皺巴巴,不知道還以為是被蹂躪過的醃菜。
這個點還早,沿街店鋪大多沒有開門,只有零星兩三家早餐鋪裡飄出香氣。
街上也沒幾個人,這三人的組合,就有些顯目。
他們徑直來到在那家沒有匾額的小店前。
木質雕花隔扇門上,靜靜掛著把銅鎖。
趙誠趕緊走上去開門。
他在腰間摸索兩下,把鑰匙串翻得稀里嘩啦,才翻到熟悉的鑰匙塞進鎖眼。
咔。沒扭動。
趙誠尷尬解釋:“可能是我起太早,眼睛花看錯了……讓我再找找……”
邊說還邊像模像樣的打了個哈欠。
又從鑰匙串裡翻到最新那把。
咔噠。總算開了。
趙勇越步而出,這才慢悠悠說了句:
“看來是我約的時間太早,店裡生意忙,只有清晨有空。打擾你了,趙誠。”
以前對他呼來喝去的堂哥,突然這麼客氣。
趙誠沒覺得高興,反而有些惶恐。
“沒!我不是那意思!”他連連擺手,賠笑道,“勇哥你做大生意,平時肯定忙!能抽空來看我這破院子,就已經很感激了!”
說著,屁顛屁顛就想跟上去。
卻被一個肥碩的身軀擠開,啪地貼在門板上。
趙誠疼得齜牙咧嘴,擠開他的人卻連眼尾都懶得掃他一下,若無其事走遠。
那是趙勇福香樓的大師傅雷友剛,連趙勇都要客氣三分,何況是趙誠?
趙誠敢怒不敢言,揉著手臂跟上去。
“老頭……我爸還在那會兒,勇哥來過這裡嗎?”
趙勇聽見他說話,腳步停住,目光懷念地掃過店裡的一桌一椅。
“來過很多次。想當初,我還想拜你爸為師。可惜……”
“是啊,可惜我爸沒這個福分!”
趙誠遺憾嘖聲。
趙勇古怪看他一眼,嘴邊的笑意味不明。
這時,大師傅雷友剛邁開八字步,在店裡轉悠一圈,扯起大嗓門:
“趙老闆,我們的新店真要選這裡?又老又窄又破的……”
小館的確不算寬敞,放眼望去,攏共六張桌子。
桌椅多是舊貨,棗紅色,手工雕花,刷上清漆,留有歲月劃痕。
倒是店裡打掃很乾淨,牆壁雪白,角落、扶手、桌面……擦得幾乎看不見灰塵,可見店主人的悉心呵護。
只是在雷友剛眼裡,這裡老舊沉悶,土了吧唧,跟金碧輝煌的福香樓不能比!
趙勇聞言,把玩著梨花木文玩手串,笑而不語。
反是趙誠急了:
“老是老了點,但這些桌椅都是鎮上最有名的木工秦師傅打的!木材雕工都是最好的!花了不少錢呢!”
趙誠知道,是因為曾經眼饞想要拖套桌椅回去,結果被老爺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哦對!二樓還有包廂,我們可以上去看看!”
趙誠急忙將趙勇和雷友剛引到另一側牆角,原來這裡還藏著個樓梯入口。
樓梯盡頭是道門,趙誠跑上去,才發現門鎖了,而他沒有鑰匙。
趙誠頓時尬在原地。
雷友剛不客氣地嗤了聲。
“這真是你的店?”
趙誠心裡連罵好幾聲。
卻不得不腆著臉:
“後面還有個小院兒和自住的小樓,要不要去看看?”
雷友剛還想說什麼。
趙勇輕拍著他的手臂。
“走吧,去看看。”
雷友剛將後面的話嚥了下去。
趙誠一路低聲下氣,領著兩人,穿過廚房旁的小門,來到後面院子。
院裡一片蕭瑟景象,看起來已經很久沒人打理。
但在趙誠竭力描繪的前景裡,只要稍微花些心思,這裡就能繁花似錦。
眼見他說得唾沫橫飛,脖子漲紅青筋凸起,激動的聲音迴盪在小院上空。
突然。
“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清泠如飛泉擊玉石的聲音翩然而至。
三人抬眼,迎著和煦春陽,乍然看見二樓一道被光模糊的羸弱身影,彷彿冬日天地間的第一粒新雪——
是南枝。
涼風輕輕拂過,吹動她濃密微卷的長髮,如瀑布自肩頭鋪陳傾瀉。
四年後的她,和四年前,並無太大區別。
仍然膚如新荔,肌白勝雪。
甚至更添姝色穠豔。
她還有雙桃花眼,恍若冰湖,森羅永珍都倒映其間,豐盈她風華絕代的美麗。
但她並不在意,半眯朦朧的眼睛,打量三名不速之客。
最後落在趙誠身上,語氣涼淡而譏諷:
“又偷配了鑰匙?”
裝了半天孫子的趙誠,老早憋了一肚子火。
這下被南枝問住,立即暴跳如雷:
“偷?死丫頭能不能用點好詞!老子的房子!鑰匙願意配幾把就配幾把!”
南枝懶得搭理他。
四年前,她還會因為趙誠的汙言穢語憋屈生氣。
但現在,她已經習慣把趙誠的叫囂當成蒼蠅嗡嗡無視。
她扶著樓梯,不疾不徐走下,髮尾在她纖細腰後來回晃悠,最後在倒數第三步臺階停住。
站在這個位置,剛好能用居高臨下的姿態,睥睨來人。
她眼眸微垂,眼底看似有笑意浮掠,實則這笑並未深至眼底。
倒有種說不出的幽冷、森然。
“是堂叔啊。”
南枝知道——
四年前的“另一隻靴子”,在今天終於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