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過年了。

“左邊,左邊一點,對,擺正。”

萬星中斷打掃,指揮著陸盈晴貼對聯,眯起眼睛對比,扶住她踩著的椅子,防止摔倒。

“往上一點點。”

陸盈晴踮起腳:“這樣嗎?”

“不錯不錯。”

得到肯定答覆,她把對聯拍在門上粘牢固,細緻地展平邊角,跳下椅子。

“完工!”

陸行舟恰巧大包小包地到家,肩膀上都落的雪,鼻子通紅:“今天真冷。”

外頭噼裡啪啦地響起爆竹聲,平安嚇得到處撲稜稜亂飛。

它是隻聰明小鳥,教了幾遍就學會定點上廁所了,大大提高了自已在這個家的自由度。

萬星把手抬高,好讓瑟瑟發抖的小鳥有個落腳的地方。

陸盈晴嘲笑它:“膽小鬼。”

平安咕嘰咕嘰地叫了兩聲,不知是頂嘴還是承認。

陸行舟把塑膠袋裡兩條肥碩的魚丟進水池,磨刀霍霍:“搞個紅燒。”

陸盈晴將椅子擦好放回去,好奇地開啟另一個塑膠袋看,一隻大蝦直接蹦了出來。

把蝦撿起來放回去,她很饞地問:“這個做成什麼?”

陸行舟:“白灼蝦,很好吃的。”

萬星和陸盈晴不打擾陸行舟的年夜飯準備,拿起抹布和掃帚,進行最後的大掃除,力爭每塊玻璃和瓷磚都纖塵不染。

“砰!”

陸行舟用刀板猛拍魚頭,不小心力氣使得太大,飆出一道血跡。

陸盈晴默默收回目光。

她弟弟偶爾會流露出一種異常嫻熟的屠夫氣質,自已很難描述準確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總之不太好靠近。

說難聽點,他們倆都是長久虐待的倖存者,是暴力狂的遺留物,是間接的殺人犯,能社會化成現在的正常樣子,已經是奇蹟了。

她親愛的姐姐居功至偉。

萬星倒是毫無察覺,信任地沉浸在兩人營造的“好寶寶”人設裡。

“去休息吧,剩下我來。”

陸盈晴抬頭,手上被萬星塞了包零食。

萬星剛把被子、毯子和枕頭抱出去曬,清洗了所有花束,拖乾淨花店和房間的地板,額頭冒出汗珠,暗暗揉著後腰。

沒勸動,她反而被陸盈晴塞回零食,趕到沙發上看小說去了。

萬星舉著不知哪個年代的《惡魔少爺愛上我》,看兩頁就吐槽:“為什麼還要搞校園霸凌啊?”

有點看不進,她又打算下來幫忙,陸盈晴拿著拖把在萬星該落腳的地方一拖:“別動,等地上幹了。”

萬星只好把腿縮起來:“能不能讓我換本書?”

陸盈晴給她拿了腰部保持器和一大摞書 。

廚房裡,陸行舟把魚處理洗淨,劃出幾刀,用蔥姜鹽醃製按摩。

他記得萬星誇過高山賽場那邊餐館的紅燒魚,特地跟廚師學的。

灶臺上,一個鍋蒸著黑糯米,待會兒做八寶飯。

陸行舟不愛吃這個,又黏又甜,吃得牙齦疼,但圖個吉利,而且另外兩個人愛吃。

一個鍋蒸著南瓜、百合、山藥和紅糖饅頭。

高壓鍋裡是大筒骨,專門讓每段砍長點,不然骨髓容易煮化了。

他做家庭煮夫是有點天分在的。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

陸行舟夢寐以求的生活其實很簡單,他和她共住一個屋簷下,無波無折,就很美好了。

下午五六點,房子被收拾得一塵不染,萬星準備給花店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

陸盈晴劃拉著手機,露出個驚訝的表情,略為難地看了眼萬星。

萬星頓住動作:“怎麼啦?”

“他……”陸盈晴組織著語言,“跟你說的那個男生,他又可以來了……”

不是可以來,是被趕出去了。

大過年的被掃地出門聽上去慘慘的,但陸盈晴從那一大串熱烈難耐的汙言穢語裡實在無法產生太多憐憫之情。

“來啊!”萬星驚喜,“當然很歡迎啦,多煮點飯的事情嘛。”

她意識到時間不多,用嚴苛的眼光再次檢驗一遍地板,發現無可挑剔後,一把抓住了悠哉的小鳥:“平安太髒了,聞起來臭臭的,要洗澡。”

平安遭受無妄之災,翹著尾羽揪萬星的頭髮。

二十分鐘後,洗得香噴噴蓬鬆松的小鳥準備飛回小窩,卻發現鳥窩也被緊急洗刷了,張著翅膀站在陸盈晴身邊大叫。

陸盈晴輕輕捏住鳥嘴,高深莫測:“噓,馬上有人來。”

小鳥從喉嚨裡發出咕咕聲,那核桃仁大小的腦瓜子理解不了客人和刷掉自已的鳥窩有什麼必然聯絡。

陸盈晴甚至拿出剪刀在修剪鳥窩上面戳出來的硬雜草,放大嗓音:“陸行舟,米飯煮多點!”

陸行舟探出腦袋:“嗯?”

“楊熠澤要來。”

“嗯??”

陸行舟多量了杯生米:“以什麼身份來的?”

他甚至沒說是不是男朋友。

陸盈晴愣了愣。

這麼久以來,她從不在乎他怎麼想,不在乎他是否痛苦,也不在乎他真正試圖得到的是什麼。

當然也不在乎他究竟是她的誰。

這段關係本來就不公平,一開始是偏向楊熠澤,後來是偏向陸盈晴。

還是那樣,誰先害怕,誰就死了。

楊熠澤顯然比陸盈晴怕得多,怕失去,怕拋棄。

站在她面前,他從掌控全域性的上帝變成心甘情願的寵物,變成一具任由擺弄的、溫順的、會呼吸和回應的屍體。

陸盈晴舉起手臂。

骨制的莫比烏斯環相互糾纏,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在她瑩白的手腕上是如此好看。

“看錶現。”

陸盈晴太瞭解楊熠澤的本質是什麼。

她記得少年時他威脅自已的嘴臉,記得前不久他被自已發現囚禁道具後一邊下跪討饒而萬分不甘的樣子,記得一直以來他痴迷鮮血和殘骸的醜態。

她仍然沒有離開他,維持著這段畸形的感情,或許才應該是被稱讚勇敢和善良的那個,亦或者是更變態的那個……

陸行舟沒再多問,按了電飯煲上的“開始”鍵。

夜幕降臨,家家戶戶亮起了燈。

萬星拿出飲料和酒,讓他們自選。

陸盈晴選了牛奶後,就下樓接人了。

萬星連忙問陸行舟:“我儀表還整潔嗎?”

她剛才化了個淡妝,配上淺紫色的短款羽絨服,清麗又自然,而此刻顯得很緊張,比參賽緊張多了。

陸行舟擦擦手,摟住萬星,吻了一口:“無敵漂亮。”

萬星不解風情:“別吃我的口紅。”

“什麼牌子?甜的……”

——

“來了。”

路燈下站著個男人,高且瘦,眉目清朗。

那男人衝她笑,看到陸盈晴真的戴著手鐲,興奮得不行,渾身顫抖。

他個子比陸盈晴高不少,這會兒彎下腰來,想要親近一番。

陸盈晴沒有拒絕他的吻,手指挑起衣領,果不其然勾到一條項圈:“這個暫時摘了。”

楊逸澤停下動作,白了臉。

“暫時。”陸盈晴強調一遍,“等你走了再戴回去。”

他抬頭露出脆弱的脖頸,方便陸盈晴操作。

“到了家裡,我姐姐問什麼你就答什麼。”

“好。”

“不許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好。“

“還有……”

又是一陣響亮的爆竹聲。

陸盈晴歪歪頭,最終沒有說出下半句話,轉而道:“跟我上去。”

他提起昂貴到誇張的年貨,跟著陸盈晴回家,嘴巴咧開。

“好。”

————

萬星剛補好口紅,陸行舟已經擺盤完畢,看上去心情愉悅,

“歡迎歡迎!和小晴一樣喊我姐就可以了。”

她熱情地邀請楊熠澤坐在椅子上,可又實在不曉得說些什麼才好,小聲對陸行舟道:“你們是同齡人,有共同話題,聊天活躍點。”

陸行舟指指自已:“?”

共同話題?

親愛的,真算起來,我恐怕也三十了,而且還跟社會脫節了好多年。

萬星鼓勵地眨眼。

陸行舟硬著頭皮上了。

他能感覺到,楊熠澤也在硬著頭皮找話題。

陸盈晴乾脆地給他們一人灌了一杯白酒。

陸行舟稍好些,麵皮紅透了。

楊熠澤只會微笑點頭跟附和,回答問題都慢半拍。

僵硬的氣氛和諧不少,餐桌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萬星試探著問:“你們……在處物件嗎?”

楊熠澤期待地看向陸盈晴。

陸盈晴舀了勺筒骨湯,含糊道:“唔……暫時還沒有,實習期。”

有很強的忽悠成分,而且是一次忽悠兩個。

楊熠澤被哄得昏頭轉向,軟成了泥。

萬星再謹慎地問楊熠澤的家庭背景,就輕易扯出一骨碌資訊。

富二代?

家族產業?

繼承人?

萬星笑容不變,暗暗緊張起來。

什麼東西?認真的?

雖然她家寶貝聰明善良可愛美麗大方勤奮有能力,但這樣的人會好好對她嗎?會負責任地與她共同經營感情嗎?

兩人的生活環境差異巨大,他們能夠交流融洽嗎?

陸盈晴不是說,他家裡鬧得厲害嗎?萬一傷害了她怎麼辦?

對了!這男孩還是小晴上學時候最討厭的!

陸行舟在餐桌底下握住萬星的手,她的焦慮得到了一點緩解。

楊熠澤正在準備講到自已將如何與家裡抗爭,陸盈晴面無表情,隱蔽地踢了他一腳。

這又不是什麼值得驕傲和光彩的事情,為愛抗爭的前提是愛得正確。

他愛得正確嗎?

陸盈晴夾起一筷子醋溜豆芽菜。

嗯,好吃。

楊熠澤識時務地閉嘴,略帶著醉眼,陸盈晴吃什麼,他就吃什麼。

陸行舟則托腮欣賞萬星。

萬星被他看得不自在:“看我做什麼?”

陸行舟卻饜足地嘆息。

他拉過萬星的左手,一寸一寸地撫摸,從指尖,到手腕,感受著溫軟而富有彈性的面板。

摸了一會兒就放下,放下一會兒又拿起來。

吃完年夜飯,楊熠澤便要走了,陸盈晴難得關心一句:“你住哪裡?”

楊熠澤轉過身,眼睛亮晶晶:“賓館。”

“你的行李呢?”

“沒有。”

他傻呼呼地敞開衣服。

陸盈晴把碗和盤子丟進水池,拿了車鑰匙,跟家裡兩人打招呼:“我送他一下,馬上回來。”

楊熠澤眼睛更亮了:“小晴,你跟我走嗎?”

“不是跟你走,是怕你半路出事。”

他去牽她的手,醉醺醺地笑:“好。”

萬星囑咐一句“路上小心”,來到水池邊,跟陸行舟一起洗碗。

他們安靜、睏倦、祥和,肩膀靠著肩膀。

沖刷掉最後一個盤子的泡沫,萬星看陸行舟還是滿臉發紅,讓他先洗澡,自已則繼續用鋼絲球清理水池。

陸行舟沖澡很快。

酒精讓他腦袋有些昏沉,開啟電視,穿著睡衣大咧咧躺在沙發上。

萬星給他抱來一床被子,自已也很快地洗澡出來。

“萬星!”陸行舟喊,“不要進房間,跟我一起看電視!”

萬星把踏進房間的左腳收回,無奈又好笑:“好啊。”

他掀開被子,邀請萬星進來。

萬星還沒躺好,陸行舟湊上來抱住她。

“我愛你。”

每日告白。

“我也愛你。”

他用臉頰使勁貼著萬星的臉頰:“你走得太快了,知不知道很容易落下我?”

“什麼?”

“你想我嗎?”

“想啊,沒有一天不想的。”

“我叫什麼?”

“陸行舟。”

他嘿嘿地笑:“對,我是陸行舟,你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拉過萬星的胳膊,繞在自已頭上。

萬星輕柔地吻他耷拉的眼皮。

“親愛的,過年可不興哭啊。”

陸行舟已經撐著洶湧的睏意:“沒哭。”

“好好,沒有哭,困了就睡覺吧。”

“不行,我要和你跨年呢。”

電視裡放著無聊的小品,讓人提不起看一眼的興趣。

萬星撫摸他毛茸茸的腦袋,心裡軟得發酸。

“離十二點還有三個小時呢,你眯一會兒,到時候我喊你。”

話音一落,陸行舟已經睡著了。

——

“你一定要走嗎?”

“不然呢,我陪你跨年啊?”

陸盈晴看著這間破舊的旅館房間,眉頭蹙起。

“你不是有錢嗎?怎麼住在這裡?”

楊熠澤仰倒在床上:“……不要走,求你了。”

陸盈晴彎下腰去,把他的頭髮撥開:“我自認是個很記仇的人,很難去原諒。”

她盯著那雙秀美的眼逐漸變紅。

“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

“我說的,是你曾經想奪走萬星和陸行舟的命。楊熠澤,我不能理解你是怎麼想的,我被你像厲鬼一樣纏著,甩脫不開,才不得不接受你進入生活,但不代表我們就真的相愛了,可以共度餘生了。”

他無措地揪住她的衣袖:“我再也不敢了。”

“信任你,需要花費我很多很多的時間,很多很多的精力,你有什麼理由讓我這樣累?且不說你是否真的愛我,就算你愛我,又怎樣呢?”

“我錯了,你罰我吧,求你了,罰我吧……”

陸盈晴也學他的樣子仰倒在床上,疲憊至極地揉了揉眉心:“楊熠澤,我要說你什麼好?”

楊熠澤翻身起來,啜泣著捧著她的臉:“我愛你。”

“為什麼?”她問,“我究竟哪一點,讓你這麼念念不忘。”

他呢喃著說:“那天,體育課下,你把頭髮撩起來洗臉,陽光灑在臉上,水珠滴落,你像透明的一樣,好像要飛走了。”

“就這個理由?”陸盈晴不知是氣笑了,還是感到荒謬,“你為此纏了我這麼多年?”

楊熠澤顫抖起來,吻她:“還有很多……但是……從這裡開始……你不要走,我跟你慢慢講……”

他的眼淚流淌出來,燙得嚇人。

陸盈晴沉默地撇過頭。

“你不要走,求你了,真的求你了,我知道錯了……”

過了很久,哀求聲變為嗚咽。

她捂住他的眼睛,低低地應一聲:“嗯,你講。”

——

第不知道多少次翻看了小晴給自已發來的訊息,萬星揉揉眼睛。

“陸行舟,快十二點了,還有三十秒。”

見陸行舟睡得太香甜,她私心只喊了一聲。

陸行舟卻立刻醒了,迷茫一陣,揪住身上的被子。

“快十二點啦。”

她用氣音說,氣流將在他耳邊拂過。

陸行舟幾乎是本能地環住她,深深地吻下去,唇舌纏繞。

萬星溺愛地同意陸行舟把大半身體的重量壓上來。

“你在怕什麼?”

她在接吻的間隙裡問。

“怕你……走掉。”

“笨蛋。”

陸行虔誠地祈禱著但願如此。

但願自已是個多想的笨蛋、蠢貨。

——

窗外忽然火樹銀花,五彩斑斕,尖銳的破空聲與響亮的爆破聲不斷。

——

他抬起頭,瞥了眼煙花,又淚眼朦朧地望著愛人,救命稻草般攥緊了她的手。

——

“神經病,真是神經病。”

她揪著他的衣領,突然間揍不下去。

——

爆竹聲形成巨大而連綿的一片,隱隱有人們揮舞仙女棒和點燃噴花時尖叫大笑的聲音。

黑夜甚至在某一刻亮如白晝。

又過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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