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是諸神由天界重臨人間的日子。

林家兩房聚在一塊吃折籮。所謂折籮,就是把幾天剩下的飯菜合在一起的大雜燴。

吃完飯,回到各家,打掃房屋,把家裡的不用的東西全部扔出去,就是所謂的“扔窮”。

小莊村這邊過得沒滋沒味兒,另一邊劉家村卻是熱鬧非凡。

只見劉家村祠堂大門敞開,族人分別站在兩邊,擠得人山人海,可誰也不敢發出聲響。

祠堂上方擺著列祖列宗的靈位。

再下面就是一張案桌,上面擺著打南邊運來的廣橘、甘蔗和糕點。

這些東西都是有寓意的,比如廣橘寓意財路廣闊,甘蔗寓意生活甜蜜,糕點寓意步步高昇。

擺好東西,劉氏族長手執香燭,分別從東、西、南、北、中五個方向的財神堂請接財神。每接到一路財神,就會在祠堂門口燃放一串百子炮。

五路財神全部接來後,擺桌正席。

這正席是為五路財神準備的,有全豬、全雞、全魚和元寶湯。

正月初五零時零分,劉家家家戶戶開啟大門和窗戶,族長在祠堂燃香,放爆竹,表示歡迎財神的到來。

接過財神,劉家村各房都會呈上一筐洗乾淨的新鮮菜。

不拘是什麼菜,只要重量夠就成。

祠堂門口早就支好了一口大鼎,這樣的鼎除了有功名的人家,普通百姓根本買不起,當然就算買得起,也買不了。

古代許多東西都有規制,小到門環,大到做飯用的器皿,再到房屋和院牆的高度會根據身份有所限制。

這大鼎也是劉族長的大兒子考中舉人那年,他從京師買回來的。

為了迎接這鼎,劉氏還專門舉行了儀式,所有劉氏村民都要到村口迎接,更是放了上百響鞭炮,聲勢十分浩大,周圍幾個村的村民們直到現在還津津樂道那場面。

這大鼎除了祭祀,也就是正月初五吃福鍋這天才會擺出來,任人一賭它的尊榮。

此時大鼎底下已經堆放熊熊燃燒的乾柴,幾個劉氏村民正蹲在邊上添柴,裡面已經飄出肉香,時不時有人往裡面新增調料。

吉時剛到,族長髮表了祝福語,表達報答鄉鄰的美好願望,就示意村民敲響銅鑼,正式開始發福鍋。

周圍幾個村子的村民早早就過來排隊領菜,每人手裡都拿著筷子和碗。

林滿堂一家一大早就被大哥大嫂叫醒過來排隊,迷迷糊糊走了二里地,此時已是哈欠連天。

快輪到他們時,李秀琴被劉翠花推了幾下,終於緩過神。入眼就看到鼎裡是一鍋亂燉,這湯從昨兒就煮,湯也不換,也不知滾過多少回了,她只覺得反味,不過看到大嫂那兩眼放光的樣兒,她到底沒走開。

很快輪到他們,李秀琴嫌棄這菜裡的腥羶味兒,不肯吃,將打來的飯菜全倒給劉翠花。

劉翠花發現二弟妹越來越矯情了,以前吃嘛嘛香的人,現在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真是越來越矯情了,“你真不要?這裡面有五種肉呢。”

李秀琴心想就算有五種肉,我也不想吃。這味兒太難聞了,看著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她嚴重懷疑他們的味覺和嗅覺一塊壞了。

不過林滿堂不糟蹋東西,倒是全都吃下了。

林曉嚐了一筷子,裡面味道太重,她聞著反味,又不想糟蹋東西就全給了大吉大利。

這倆半大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那肚子就像漏斗似的,明明他們也領了一碗,吃完就像沒感覺似的,還有肚子再吃,而且還吃得有滋有味兒。

不過李秀琴和林曉不愛吃,其他村民卻都像劉翠花吃得滿足。

有許多人更是不辭辛苦,從十里外跑過來排隊吃福鍋。吃完再從後面排隊,一直等到子時,劉氏族裡收了大鼎,他們才踏著夜色往家趕。

扯遠了,且說林滿堂一家和大哥大嫂家吃完,回家的路上,林福全發出羨慕,“要是咱們家也能像劉家這麼闊氣就好了。”

林滿堂搖頭失笑,“這恐怕不容易。咱們家買不了那大鼎。”

倒不是他認識那鼎,他純粹是以材料分析的。那大鼎一看就是用青銅製成的。他之前去找鐵匠買鍋,看到有人想用青銅定製東西,哪怕有保書,也只能打製不超過一斤以上的東西。

那大鼎少說也有幾十斤,想來以他們的身份,鐵匠不敢給他們做。

林福全擺手,“不說那大鼎。就是用大鍋煮,我也請不起。你瞧瞧來了多少人啊。從祠堂門口一直排到那貞節牌坊。這得上萬人了吧?一般人家誰能請得起?”

每人一份怎麼也有兩斤菜。就按照最便宜的蘿蔔白菜來說,一文錢兩斤,就得十吊錢。這還不包括五種肉和調料,這算下來請一次福鍋怎麼也得十吊打頭。

不是家底厚的人家根本請不起。

林滿堂搖頭失笑,“大哥,興許有一天你真能請得起呢?一輩子那麼長,現在別把話說得太滿。”

林福全拍著吃撐了的肚子,憋不住樂了,“那感情好。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們林家才是真的起來了。”

他也不知想到什麼,頗有些感傷,“想當初咱爺臨走時,還跟咱們小輩們說,要是有一天咱們有出息了,一定要回老家光宗耀祖,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族人就後悔去吧。”

林滿堂一怔。那都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就算他們真有一天能出息,可那些給他阿爺氣受的人族人也都作古了吧?回去還有意義嗎?

林滿堂搖頭失笑,沒當一回事。

正月初七,林滿堂帶著林曉特地去了文先生家。

文先生得知他想送女兒到學堂讀書,不免有些詫異,“這學堂裡都是男娃,曉曉已經八歲了,男女七歲不同席,將來對她名聲有礙啊。”

林滿堂有些猶豫,在鄉下生活,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名聲有多重要。

像那劉小杏私奔二十多年,村裡人還津津樂道,他可不想他的女兒被別人天天議論。

文先生見他躊躇,給他出了個主意,“內子也識些字。不如就讓內子教她吧。”

林滿堂眼睛一亮,“可以嗎?會不會打擾嫂夫人?”

文先生擺擺手,“內子平日裡閒著也是閒著。能有個女弟子,對她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兒。”

林滿堂自是高興。

文先生便去裡間叫了文娘子出來。

文娘子三十來歲的年紀,長相秀氣,身材瘦弱,看著弱不禁風。

林滿堂對她並不陌生,倒不是他專門打聽別人的隱私,而是這人被村民們唸叨的次數僅次於劉小杏。她嫁給文先生十來年,未曾生下一子半女。

也因如此,文娘子很少與村民們來往。

文先生倒是個重情重義的好男人,哪怕媳婦不能生育,也從未想過納妾。

看到娘子整天悶在家裡,總擔心她會悶壞,便想借這個機會,讓媳婦多與外人接觸。

林曉上前給文娘子行禮。

文娘子哪受過這種待遇,尷尬得不成,扶她起來,又從袖子裡抽出一方絲帕,“我也沒什麼好東西送你。這帕子是我自己繡的,就送你吧。”

別人拜師送的是文房四寶,她這先生送的是帕子。

不過林曉半點不覺得這做法不倫不類,反倒覺得這繡活很是精巧,連連向她道謝。

文娘子見她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再加上又多年未曾有個孩子,慈母心氾濫,竟是越看越喜歡。

正月初八,縣城各鋪面都開門了,林滿堂帶著媳婦和女兒去縣城買個下人回來。

到了縣城,林滿堂一家直接到牙行,有個人牙子出來接待。

得知他們想要個老實本分的婦人,人牙子便叫了十幾個出來。

有的是寡婦,有的是被夫家賣了,有的是走投無路自賣自身。

李秀琴不要被夫家賣的,這樣的人將來一堆麻煩。

走投無路自己賣身,要是以前有孩子,沒有帶出來,也不能要,這樣的人恐怕留不住。

李秀琴視線停留在剩下的三個寡婦身上。

一個是三十出頭,無兒無女,一個是帶著九歲女兒,還有一個帶著四歲男娃。

李秀琴讓前兩個上前,讓她們把手伸出來。

最終李秀琴留了帶十歲女兒的寡婦,問人牙子,“這兩人賣身銀多少?”

人牙子笑了,“這兩人可以籤十年,您給十五吊錢就成。”

李秀琴點了點頭,笑道,“我們家也不是有錢人家,我買你們回去是讓你們幫忙養豬的。要是你們受得了這份辛苦,我就買下你們,要是受不了,那我就再換別人。”

人牙子微微一怔。還是頭一次碰到這種主顧,居然讓下人選擇。這也太好說話了吧?

範寡婦小心翼翼抬頭看了眼李秀琴,輕輕點了下頭,算是答應了。

李秀琴又問人牙子,“她是哪裡人?家裡都有什麼人?”

她需要範寡婦養豬,可不能養出個吃裡扒外的東西。

人牙子道,“年前她男人服徭役沒了,族裡把她們母女攆出來。她們便自賣自身。尋個主家過日子。”

這兩人如此悲慘,想來應該不會再回族裡,李秀琴倒是放了心。

林滿堂還需要一個成年男子幫忙看果園,又讓人牙子幫忙介紹人。

剛剛花掉十五吊,林滿堂心疼得不成,便又補充,“人有缺陷也沒事。得要老實本份的,以前越苦越好。”

只有吃過苦,才能受得了他家的苦。

人牙子心領神會,叫了好幾個男人進來。

都是壯勞力,也確實各有缺陷。

第一個智力有問題,這個絕對不成,能不能逮到小偷還是問題呢?

第二個少了條胳膊,這個也不行,他買人就是為了幹活,少了條胳膊,得少幹多少事兒。

第三個腿腳不好,他那果園是坡地,腿腳不好都爬不動坡。而且這人也沒法抓小偷啊。

第四個眼神不好,一看就是鬥雞眼,可別撞人身上。

第五個說話結巴,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你叫什麼名啊?”

“張…二狗。”

這名字夠土,林滿堂腹誹,“多大了?”

“十…八。”

“家裡都有什麼人啊?”

許是知道自己說話結巴,他搖頭,“沒…人了。我…家…裡…就…我…一個。”

人牙子忙道,“這人是我從外縣帶過來的。他自己說他是稀裡糊塗從村子走出來迷了路。我問他家在哪,他說叫大山子村。這村子我也沒聽過。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在哪兒。”

林滿堂摸摸下巴,問起賣身銀。

人牙子道,“十二吊,也是十年。”

雖然是個結巴,但到底是個四肢健全的壯勞力,這個價格確實很便宜了,林滿堂很滿意,“行,就他了。”

一行人到縣衙門口,林滿堂、人牙子和範寡婦三人一塊去官府備案契書。

良國對契書管理相當嚴格,只有經過官府備案的契書才算數,否則只是廢紙一張。

又因為良國只有活契,相當於是僱傭關係。如果主家吝嗇,奴僕隨時可以跟主家解約。

但相應的,奴僕也必須付主家剩餘賣身錢。

就比如範寡婦十年賣身銀是十吊錢,相當於一年一吊。如果她在林家幹了一年,想解除契約,她就必須得付林滿堂剩下九年的契約銀,即九吊。

如果沒有錢,卻還想解約,也可以透過人牙子再賣身,相當於把自己轉讓。一般情況,想要更換主人的奴僕沒人願意要。這意味著此奴僕不忠。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要是舊主人太過吝嗇或太過暴虐,還是有人願意接手的。

值得一提的是,解約也需要到官府銷燬契書。像電視裡,把賣身契撕掉其實是沒用的。官府這邊有備案,只要主人家拿戶籍,完全可以重新開一張。

奴籍和良籍唯一的不同點,就是入了奴籍再轉成良籍,三代之內不能參加科舉。

沒等多久,幾人就回來了。

出了牙行,李秀琴先給三人買了饅頭。剛剛她就注意到了,這三人肚子一直餓得咕咕叫,想來好幾天沒吃飯了,難為都這樣,他們還知道清洗雙手。

範寡婦接過饅頭,就要跪下給她磕頭。

李秀琴看著人來人往,“不用了。快吃吧。”

範寡婦接過饅頭,先給了女兒一個,然後自己才開始吃。

李秀琴看向這小姑娘,看著跟女兒一樣瘦瘦小小,雖說比女兒大兩歲,但是也沒高多少。

“你女兒名字叫招娣,這名不好聽,改了吧。”

範寡婦忙躬身行禮,“夫人請給她賜個名吧。”

看樣子在牙行裡面學了不少規矩。

李秀琴沉吟片刻,方道,“就叫喜鵲吧。天天叫著,咱們家也能有喜事登門。”

範寡婦激動地攬著女兒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這跪來跪去的習慣真的得改。李秀琴不習慣,讓她們起來,“以後沒有大事,別總跪來跪去的,膝蓋多疼啊。只要你們好好幫我幹活,老實本份做事,我以後不會虧待你們的。”

範寡婦重重點頭應是。

喜鵲小心翼翼抬頭看了她一眼,也抿嘴應了。只是這聲音很細,看樣子還害怕呢。

李秀琴也知道剛賣身,彼此都不瞭解,孩子膽心,也很正常。

李秀琴便讓喜鵲跟著林曉,“這是我女兒,以後你就跟著我女兒吧。”

她留下喜鵲自然不是為了讓對方幹活,才這麼點兒,她又沒有壓榨童工的想法,就是想給女兒找個伴,只要她善待喜鵲,想來範寡婦也會好好幹活。

林曉打量喜鵲,喜鵲正好也抬頭看她,兩人目光相對,喜鵲嚇得低下了頭,臉龐很快泛起了紅暈,只是面板有點黑,便不怎麼明顯。

林滿堂也在邊上叮囑張二狗,“你這名字太土了,不如我給你改個名吧?”

張二狗也學範寡婦的樣子給他躬身行禮,“請老爺賜名。”

林滿堂摸摸下巴,想了半天都沒想到好名字。

還是林曉在邊上道,“今天是正月初八,也是順星節,不如就叫順星吧。保佑我們一家都能順順利利,吉星高照。”

林滿堂眼睛一亮,“這名兒好。又喜慶又吉利。行,就叫順星。”

張順星砸麼兩下嘴,也咧嘴笑了,這名兒好。比張二狗好聽多了。

買完下人,林滿堂便到縣城糧鋪打聽豌豆的價格。

去年林滿堂收了一萬多斤豌豆,價格是按一文錢一斤來的。現在糧鋪豌豆價格已經到兩文錢一斤了。

林滿堂出來後,衝李秀琴嘆了口氣,“看來夏收,豌豆要漲價了。”

李秀琴點了點頭,“幸好咱們買了一萬斤,要不然本錢又高了。”她側頭看著他,“你還打算再買豌豆嗎?”

“不了。價格有點高。”林滿堂笑道,“去省城路上,我們可以買些。沒必要非得在這邊買。”

李秀琴一想也是。

出了縣城門口,一家人坐上牛車,範寡婦三人站在旁邊遲遲不敢上車,“我們也上嗎?”

李秀琴一怔,“是啊。咱們村離這兒挺遠的。快上來吧。”

範寡婦三人這才小心翼翼爬了上車。

牛車到了村口,放下一家人,村民們看到林滿堂一家帶著三個陌生人進村,紛紛圍上來追問,“這三人是誰啊?”

李秀琴笑道,“這位姓範,是我從縣城買來的。這位是她的女兒叫喜鵲,這位是張順星,幫忙看果園的。”

得知她一下就買三個下人,大家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要知道全村二十多戶人家,連村長家在內,就沒一個用得起下人的。這真是小莊村六十年來頭一回有人家買了下人。

這個問,“多少錢啊?”

那個問,“多浪費啊。家裡活幹不了,你就招個短工或長工嘛。有必要買人嗎?還是借錢買人。真是!”

那些借錢給林滿堂的人家都覺得自家成了冤大頭。

李秀琴意味深長看了眼林滿堂,他臉皮崩得緊緊地,好像說的人根本不是他。這臉皮也是相當厚了。

李秀琴要面子,忙藉口家裡有事溜了。

不過他們走了,這件事帶來的影響卻是不小的。

有幾人被家裡婆娘撓臉,愣是找上門來要回之前借給林滿堂的錢。

林滿堂也給了,還衝對方道了聲謝。

倒是那幾個村民臊得臉通紅,嗯嗯兩聲,連李秀琴給他們倒的水都沒喝一口,拿著錢就走了。

李秀琴噗嗤一聲笑了,“你還別說。這些人其實也挺可愛的。”

他們借錢的人還沒害臊,他們倒是臊得不行。

林滿堂倒是能理解這些人的心情,大老爺們一口唾沫一個釘,答應借一年,這才幾個月就反悔。多丟面子。

可家裡婆娘鬧得厲害,他們也不能不顧忌他們的心情。所以就自打嘴巴登門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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