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曲終人散

周未雨也很久沒有來到這座山了，與以前一樣，這座山依然很高很大，漆黑的山石是天地間最為不朽的物質，就連周未雨身上都擁有幾塊。

只不過，這一次他不是過來採集山石的，而是來應約的。

他帶著林失敖的兩位孩子，男的是當代皇帝，此刻的雲國皇帝看似一臉平靜，實則在眼波中有細微的波瀾蕩起，而那位雲國皇女更是直接，悲切的含義已經寫在臉上了，沉默寡言是明顯的表現，還有隱隱的抽泣聲。

他們是能感覺到父親的情況的，特別是這些年，父親退位，然後遨遊天地，這些古怪的行為都在指向同個方向，都在說明同一件事，所以他們早就開始做好心理準備了。

只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內心的複雜無法訴說，無法形容，之前的心理準備好似煙消雲散，那一層妥協和釋然的隔閡無法真正做到，他們就這樣帶著五味雜陳來見父親一面了。

隨著周未雨進入山林的某一處，他們首先見到的是阿南李，他們居住在一個開闢的樹洞裡面，而小白也在旁邊的樹葉堆中睡懶覺。

周未雨無聲地與阿南李交流了一會，隨後便先讓林失敖的兩位孩子先進去了。

周未雨在外頭等待，而阿南李自顧自在旁邊娓娓道來。

“最近的幾個月，我們都居住在這裡，他每天做的事就是眺望那座山，看著太陽昇起到夕陽落下，最多，就是在晚上彈彈琴，而且......他能記的東西不多了。”

慾望是可怕的東西，那座高山上的另一岸，充滿著林失敖對外面的嚮往，所以他被慾望驅使，來到了這裡，每天在眺望上面，看著細碎的光彩從雲層上照下來，看隱隱約約的山體在狂罡中不朽地站立。

最後的最後，什麼都沒看到，西邊的盡頭還是西邊，盡頭的彼岸永遠到達不了，此生的心願就要在生命的盡頭中湮滅成灰了。

周未雨在那一刻恍惚中，有種念想，他是弟子，自己是師父，此刻應該做好師父的職責，讓他看看廣闊的天地！

“若你未來能夠跨越這座山，說明你已經有能力迴歸你的土地了，然後奪回榮譽和權力。”

周未雨為阿南李指向了一條路，那便是山的作用。

為何有山，論物質來看，那只是高堆起來的土，但總有人想要攀爬過去，便有了山。所以山也是境界，是不同人對山的不同理解。

對林失敖來說，那座山是阻礙他看風景的。

對阿南李來說，這座山便是天生要攀爬過去的。

狂風自罡風層下落，山林嘩嘩作響，那些樹葉在半空飛旋間，不斷摩擦空氣，呼嘯和咽嗚的聲音在響徹。

這嗚嗚之聲不知是不是風帶來的，隱隱中還有其他聲音夾在其中。

兩道身影從樹洞中緩緩走出，行走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紮實，好似在這長了根，駐紮了這裡。

但是，這只是不捨而已，因為不捨，所以走得很慢，因為不捨，所以還想靠得再近一些，不願遠去。

男的身板挺直，面容平靜，唯有眼角間泛了點紅。女的挽起寬大的衣袖半遮面，或是不願別人看到被淚水洗去的面容，還是想要遮蓋掉隱隱約約發出的抽泣聲，

雲國皇帝走到周未雨的面前，聲音沙啞地道。

“父親想見你。”

周未雨微微頷頭，隨後便丟了樹葉，散了狂風，讓衣裳平靜下來，走進了樹洞中。

昏暗的樹洞內，唯有一具獸骨在一旁散發光芒，照明瞭那張鋪滿樹葉的床，還有林失敖那副蒼老無比的臉龐。

林失敖此刻喪失了全部的生理功能，真如即將去世的老人一般，喘著弱氣在床上躺著。

臉上老人斑密密麻麻，面板就如充滿褶皺的布料，四肢如細竹，雙目緊閉，好似已經遠離這個世界。

這幾年，林失敖發生的變化太大了。

或許是林失敖察覺到周未雨的到來，緊閉的雙目緩緩開張，似乎有一些吃力。

“師父......”

周未雨來到他面前，也不嫌地面的骯髒，直接坐了下來。

明明是周未雨的歲數最大，輩分也是最大，但如今，卻要見證弟子的離去，但即便要遠離這個世界，但還是有個問題值得去問。

“你後悔嗎？”

林失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雙目始終看著洞頂，耳朵在仔細聽著外面的風聲，沉默了一會後，才緩緩回答。

“這輩子除了救雲國於水深火熱當中，稱的上碌碌無為，但我不後悔。我知道，這一生，我沒有走上想走的路，但我還是很欣喜，因為人的一生是註定的，若是沒有當年的執著，我也不會拜你為師，若是沒有云國這些變故，我也不會遇到我的妻子。唉......走過去了，就沒必要後悔了。”

林失敖吞嚥有些難受的喉嚨，繼續說道。

“師父，我是個合格的弟子嗎？”

以三萬年的尺度來看，這九十年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但是啊......時間的力量始終是有限的，它所賦予的意義是有限的，人經歷的事，有大有小，而有時，一段經歷的本身便是深刻的，是歲月無法磨滅的。

忘卻和遺忘是差不多的意思，而銘記和難忘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過去的九十年，儘管沒有什麼大風大浪，但還是如一塊石頭一樣，可以在周未雨那片平靜的湖水蕩起漣漪。

周未雨在過去遇到過很多有意思的人，他們這些人死去，讓周未雨難以忘懷，今日，就要再多一人了。

“你是合格的弟子，在我眼中，你和阿南李一樣優秀。”

聽到這個話，林失敖那鬆弛的臉龐上出現了平淡如常的笑容，但這一刻，這笑容是燦爛的煙花，是美好的瞬間。

“師父......你說，你們那邊的修行者到底是怎麼樣的？與我們這邊到底有什麼區別？”

“為師讓你看看。”

周未雨指尖亮起曖昧的紫光，紫光如夢似幻，緩緩地點在林失敖的額頭上。

在恍惚間，林失敖好似感覺到一股暖流在身體間迴旋，讓雙目不自禁閉了下去。

就好像來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林失敖變成了年輕的模樣，他看到了藍天下的青山，滿山劍鳴錚錚，斬開了天上雲霄和地面山峰。

看到了大澤的湖面上有蛟龍間互相廝殺，嘶吼聲充斥著無窮的殺戮，滾滾而來。

他看到了幽谷中有音紋在天地間烙下痕跡，聽到琴聲、鼓聲、笛聲等等繞著幽谷間響起。

那些宗門，那些弟子，呼吸這片天地的氣息，化為真元，形成法力，吞食日月之精氣，汲取紫氣東來，在天地間尋找可循的大道。

這就是修行，在自由的世界，輝煌的四方下，以身為本，讓道充實自身，讓自身變為可與天地同等的偉大。

最後，日月流轉間，無盡歲月就這樣過去了。

林失敖看到了，一道極強的流光控制天地間所有遊動的精氣化為已有，在舉世共同見證之下，穿過雲霄，通往向世界的盡頭！

那便是飛昇！

飛昇，林失敖此刻真正地感受到修行者為之奮鬥的目標是什麼，穿越世界，脫出囚籠，不被所謂的大道拘束住，要往真正的天地看一看！

修行者，就是畫地為圈內慢慢砥礪前行的螞蟻！

當飛昇落幕的時候，林失敖的耳畔旁有海浪捲動聲響起，他往下一看。無邊無際的大地不見了，變成了浩瀚的海洋。

在海洋的盡頭，他看到一道偉岸的身影，呼吸加重間不禁感嘆世間居然有如此偉岸的人，不知這人應該有多大的胸懷和氣吞山河的氣概。

那道身影坐擁在一座神國上，那些無窮的神國人民便是將這道身影作為神明來崇拜。

看到這，林失敖便感悟了一切，他好像看到，那道偉岸的身影是他蒼老的自己，而神國是雲國，人民是他的人民。

在這般錯覺之下，林失敖釋然地笑了，在這虛假的世界中化為虛假的粉末。

林失敖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就這樣躺在床上，在無聲的沉默中停止了呼吸，結束了一生。

但臉上始終掛著釋然的笑容。

人走了，身旁的琴不再響了，曲便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