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五日，時值隆冬，雨雪霏霏。
十點四十分，子翼走出了教室，到辦公室拿過兩張試卷後，快速地穿過了操場，走進了行政樓二樓的教導主任曹令芳的辦公室。
子翼伸手敲了敲門，曹令芳在裡面說道：“請進。”子翼推門而入，曹令芳正坐在L型的辦公桌的電腦前，雙目緊盯著螢幕，右手移動著滑鼠，左手夾著一根燃了一半的香菸。曹令芳的教導主任辦公室相較於張桐的校長辦公室明顯雜亂很多，子翼撿開了桌上一大堆雜亂的影印紙和試卷，將自己的兩張試卷放在了桌上，隨手搬了把凳子坐在了曹令芳的對面，他一邊掀開火爐的桌布一邊說：“聯考語文又是第四名。”子翼的語氣有些喪氣，曹令芳則是側過身來對子翼說：“一次進步一點嘛，上次差分，這次差分，挺好的了。慢慢來，別喪氣。只是小鬼們的英語，真的要想點辦法提升一下，上次跟青山中學差4分，這次就差5分了。”子翼說道：“唉，我也就是在你面前發發牢騷。小羽畢竟是支教老師，經驗還是不夠，不過我們這種鄉村學校學生的英語基礎歷來不好，也不能怪她。”
兩人若有所思的沉默了好一會之後，子翼將兩張試卷遞給了曹令芳說道：“令哥，一張語文一張數學，等會印表機的油墨裝好了，幫我各列印出52份。”曹令芳接過說：“好，明天的運動會估計搞不成了，這幾天都有雨，回去告訴你們班小鬼，安心上課。”子翼苦笑著說：“何止是你的課啊，校長的課都吵吵鬧鬧，沒有個規矩。要是我說幾句就能說乖的話，那就好了。”曹令芳的臉上也有點無奈，轉身給子翼倒了一杯茶水。
這時敲門聲再次響起，曹令芳說道：“請進。”子翼站起身來提著椅子後退了幾步，門被緩緩推開，曹令芳率先看到了張桐說：“張校，靈柏小學的教學樓修繕方案、禮堂和教職工宿舍樓樣圖，建築公司已經發來了，問我們還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子翼聽見是張桐之後連忙起身，去拿另外一把椅子，張桐走進辦公室說：“曹主任，方案圖紙等會我們再商量，現在你先仔細看看。我找子翼還有點事情。”子翼一手拿著椅子翼一邊說道：“張校，有什麼事情？”張桐順勢坐下，子翼則是坐剛剛搬來的椅子上，張桐低著頭緊皺著眉毛盯著手機資料夾說道：“這件事情非常嚴肅，剛剛路局長給我打了個電話問了我些問題，現在我要轉問一下你，麻煩你配合一下，如實作答。2017年11月份你是否要求202班203班50人透過你購買楷書字帖和英語衡水字帖。”子翼已從語氣中感覺到了一股不知名的緊張氣息，他答道：“是。”他的心中滿是疑問，但已不敢多做回答，張桐接著問道：“每人收取了多少錢，一共收取了多少，購買渠道是什麼？”這股不平常的氣息讓子翼十分不安，他答道：“每人收取4元，一本收取2元，一共收取200元，購買渠道是透過交通大學出版社工業部副主編路正河提供的鄉村教育福利活動。”張桐的眉頭漸漸舒展說道：“每本售價多少元，你是否從中獲利？”子翼這才明白原來最根本最嚴重的問題在這裡，子翼說道：“兩本字帖的市面售價都是26元，透過鄉村教育福利活動到手價是每本12元，我可以用生命保證，我絕對沒有從中獲利，每本字帖我倒貼了10塊錢，我難道缺他們這一人的4塊錢嘛？我只是不想讓他們覺得這是饋贈，這是高高在上的恩賜。真可笑。”他的嘴唇有些發抖，雙手緊握成拳，手背的青筋若隱若現，語氣從最開始的疑惑不解過渡到了憤怒難過。
張桐拍了拍子翼的肩膀說道：“子翼，不要太過於激動，這些情況我會如實上報，現在上面正在嚴查這些事情，剛好有人向教育局舉報你，所以叫我先來了解一下情況。等會你路叔叔會聯絡你的，實事求是的說就行。不要有心理負擔，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路叔叔。”說完之後，張桐離開了曹令芳的辦公室。子翼的眼眶漸漸紅潤了起來，他反覆唸叨著一句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十二月九日，時值隆冬，雨雪霏霏。
隆冬的雨雪有了生命，叮叮咚咚地敲擊在永華縣城的墨瓦灰牆上，像是一個詼諧可愛的孩子，在揚琴上有序地敲擊著她心愛的曲子。像是數千年前皇宮裡，某位婕妤的腳步聲，輕而柔，綿而密，令人產生遐想。
穿過一片低矮破舊的城南老街，張桐的黑色小轎車的車身已經沾滿了泥水，但好在即將進入永華縣城的中心地帶，只有那裡才最能證明它作為新生代縣城的乾淨與活力。子翼和李羽坐在小轎車的後座，一言不發。經過了一個多小時的行駛，張桐那隻曾經受過重傷的左臂已經明顯痠痛起來，他嘆了口氣，開啟了車載音樂，放著他最心愛的蘇聯老歌《喀秋莎》他隨著音樂的旋律哼唱起來：“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張桐知道子翼現在正處在他成為教書匠以來最低谷最至暗的時刻，他真的很需要一個人將他帶出這低谷這至暗時刻。
《喀秋莎》的旋律漸漸落下，《山楂樹》的旋律漸漸響起，張桐關閉了音樂，語重心長的說：“子翼，一定要振作起來，不要灰心，事業才剛剛起步，怎麼可以垂頭喪氣？既然報告已經交了，並且你路叔叔也說了不會給處分，只要來做個檢討就行，生活事業還要繼續啊，年輕人。”坐在後排的曹子翼說道：“嗯，我知道，我只是覺得很委屈。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張桐淡然說道：“錯的不是你，是生活。”
十多分鐘以後，小轎車平穩地停在永華縣教育局的門口，張桐、李羽、曹子翼一行三人下了車，今天他們都穿著加絨的職業正裝，除了張桐另外兩人毫無精神氣，甚至是教育局門口的兩隻被南方酸雨雕琢過的石獅子，此時在他們兩人面前也是格外神氣。
永華縣教育局位於永安河的右濱，晨陽大道的左側，不同於駐紮在晨光大道的其他政府機關的宏偉大氣，永華縣教育局擠在永華縣一中的旁邊，無數的新舊樓房又爭相擠在他倆旁邊，永華縣教育局幾幢不高的辦公樓也就顯的非常的“小家子氣”了。子翼一行人穿過三幢辦公樓來到第四幢，相較於其他三幢，它是最為寬闊大氣的辦公樓，他們上到了二樓，禮堂內坐滿來自各鄉鎮中小學的老師，如果不是大廳內懸掛著：“永華縣違反新修《教育規定》第十條的教師檢討大會”，或許給人第一感覺應該是什麼表彰大會吧。
幾分鐘後，路盡忠、張紅玉等幾位教育局領導人走進了禮堂，坐在了禮堂的最前排，座位上就坐的老師們也漸漸的安靜了下來。張紅玉作為主持人走上了舞臺，她如以往一般，簡單幹淨的妝容，整齊幹練的衣著，她開啟早已準備好的稿子，用她那夾雜著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念了起來，近一個小時後，各位領導也相繼發完言，該輪到需要檢討的十四位教師上臺檢討了。此刻，子翼正坐在臺下惴惴不安，這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畏懼舞臺，從小到大常有人誇獎他，說他是為舞臺而生，為演說而生，他的那種臺上與生俱來的自信是不需要過多的刻意雕琢的。
又是一個小時過後，臺下的老師和領導們顯然已經有些疲憊了已經沒了來時的精神，當第13位老師上臺檢討的時候，更是沒有注意這到底是哪位老師，子翼被安排在最後一個做檢討，而此時的他，因為緊張的情緒，心臟跳動的聲音彷彿被無限放大，像是有人在平靜的水潭裡扔下一塊碩大的石塊，泛起漣漪的來回撞擊。子翼努力平復著自己那雜亂的情緒，完全沒有注意此時第13位上臺檢討的老師已經下了臺，張紅玉走到了話筒旁邊說道：“第14位老師，靈柏中學203班班主任老師曹子翼。請上臺。”如果不是李羽輕輕地推了一下子翼，或許他就真的錯過了這個讓他蒙羞的機會。
當臺下的老師聽到是最後一位老師時，紛紛打起了精神，看向了那舞臺的中央，子翼拿著幾張顯眼的A4紙走上了臺，他徑直地走到了話筒旁，不敢多看臺下的人一眼，他將稿子放在了稿架上，抬起了頭看著臺下的老師們，開口說道：“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我是靈柏中學的曹子翼，我……”他停住了自己的檢討，臺下的老師紛紛注視著他，可能他們不會相信他曾被誇獎為“為舞臺而生，為演說而生的人。”子翼傻站在臺上，手掌不斷地握緊，不斷地舒張，嘴唇不斷向內翻卷，兩分鐘過後，子翼重新開口了，或許這兩分鐘的長度，對於子翼來說已經可以比擬他生命中出現的任何一個陌生人的一生吧。
他開口說道：“我想說，我們前面的13位老師已經把我們犯的錯誤，總結的清清楚楚了，我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我準備的這五頁紙的檢討書，也就沒必要念了，我只想說‘吾之過，悔矣，諸君，共勉。’”子翼拿過稿架上的稿紙，深深地鞠了一躬，臺下既沒有掌聲也沒有唏噓，他快步走下了舞臺，不敢多看臺下一眼。
張紅玉走到舞臺中央，不慌不忙的念起了結束詞，唸完之後，所有老師，相繼退場。
子翼仍坐在座位上沒精神的問：“張校，今天回去嘛？”張桐起身說：“你小武哥，出了點事，暫時回不去了，胡老師出差去了。今天你們去我家休息吧，小武受傷了，只能住醫院，子翼你可以住他房間，還有一間房是當年婉兒住的，小羽晚上就住那裡吧。”子翼說道：“小武哥出事了？那我們陪你去看看吧。”李羽也在旁邊附和道：“是啊。我們陪你去吧。”張桐則是笑了笑說：“沒事，你們明天再去看吧，累一天了。醫院也有規定晚上不能去太多人。”子翼則是看出了張桐的不言之處，說道：“好吧。你需要隨時叫我們。”張桐則將自家鑰匙交給了子翼，走出了禮堂。
幾分鐘過後，子翼和李羽也走出了禮堂，走到了晨陽大道上，小雨依舊沒停，烏雲仍在踱步，雖然時間才下午5點多，但天色卻已經見晚。此時，李羽側過身指著永華縣一中說道：“曹老師，你的母校就在這兒呀。”子翼回頭看去，發現一切都是那樣熟悉，子翼說道：“是啊，四年多沒回去過了。”李羽說：“走，進去看看。曹大詩人，帶我參觀參觀。”子翼帶著李羽走進種滿梧桐的永華縣一中。
李羽和子翼走在校園大道上，正巧遇到一大批學生下課，子翼的心中無限感慨，回想起了那個草長鶯飛的少年時代，那個親切的高中班級232，那些追逐光，成為光的日子。
而他們的身後走來了兩個學生，其中一個拿著書對另外一個學生說著羅曼·羅蘭的經典的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子翼和李羽會心一笑，回過身去說道：“是的，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