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舉目遠眺，已有幾次炊煙升起。看著規模大致應是道觀早起的道人。
“啊，對，道觀！差點忘了，我還是教書先生啊！”
才當過一天先生的宋玉顯然這才想起自己這一身份。
朝著山下一路小跑，不是不想狂奔。是這太華山山道，“上山容易，下山難”。
邊跑，不禁回想在武威邊塞，與王叢山武卒們晨練時的跑步的日子。邊塞的風，割人！太華山的風，沁人！
儼然在太華山一大早反向往山下跑的宋玉成了一個異類。無論遊熱人還是其餘道觀晨起練功的弟子看見都有些驚訝！
漸漸甚至有幾位道人跟在了宋玉身後。
“這位道友，在那座道觀修行，看著面生！”
宋玉一心只想著儘快回到觀中，還得準備今日教些什麼。根本就沒空搭理跟在身後的道人。
見宋玉沒回話，旁邊的道人開口了：“這應該是一種提升身法手段，你看他沒動用任何氣機，就靠自身身體，這才是大毅力者該有的樣子。”
又有人附和：“嗯，對，我似乎也曾在一本古籍上看過。”
太華山有記載的二十餘處道觀，還有一些沒記載的，散修也多。清晨早練也是道士的必修課。眼看著，跟著宋玉跑的道人越來越多，這話也越傳越離譜。
最開始人人都說是一種修行方法，往後加入的說是山上有什麼嚇人的東西，傳到最後，竟然說是山下有寶貝！
好不容易，宋玉才算是跑回“希夷觀”。饒是宋玉算是在軍中打磨過的身板也是兩腿痠痛。宋玉喘著粗氣，稍作休息。
回身一瞧，一臉驚愕：“啊，這麼多人，你們這是跟來幹嘛？”
有人問：“這位道長為何在這希夷觀停了啊！”
宋玉：“我住在裡邊啊！”
人群中有人大叫：“那你跑個什麼勁兒？還說有寶貝？”
宋玉一臉懵：“這一路我就沒說過話，我跑是觀中有事做啊！各位請回吧，該幹嘛幹嘛！”
這烏龍事件，弄得除了宋玉，其餘人都趕緊四散開來。有噗嗤哈哈大笑的，有滿臉羞愧的，也有一時氣憤的。
不過宋玉可管不上這些。先是回到房間，見金蘭兒竟趴在桌上。
金蘭兒睡眼惺忪的抬頭一瞥，直接撲入懷中。
“哥，你好了？”
宋玉點頭。“昨晚你就趴在這桌上著睡的？”
金蘭兒：“先前我在山上睡著了，後來王觀主帶我回房，我就醒了，可觀主說不用去找你，叫我在房間裡等著。我一個人不敢睡，就等著。”
宋玉心頭一暖：“那現在我回來了，你是補覺還是去上早課啊？”
金蘭兒很是堅定：“上課！”
宋玉也不多言。難得對著銅鏡整理了幾下衣服。他爹宋明，每日課前前總會一絲不苟仔細整理衣冠。按他的說法：“讀書人要有讀書的樣子，當先生的更是如此，從內到外都應得體！”
算算時辰，一大一小朝著學堂而去。
今日，宋玉準備教授的是《弟子規》。也是怪王平安，學堂的事一概不問，書本什麼隻字不提，宋玉只得自己想，腦子裡背過的書，那些自己有把握，小孩兒也能聽懂的。
《三字經》《百家姓》大多小孩都已經學過了，《弟子規》剛好。
“弟 子 規 ， 聖 人 訓 。
首 孝 悌 ， 次 謹 信 。
泛 愛 眾 ， 而 親 仁 。
有 餘 力 ， 則 學 文 。
父 母 呼 ， 應 勿 緩 。
父 母 命 ， 行 勿 懶 。
父 母 教 ， 須 敬 聽 。
父 母 責 ， 須 順 承 。”
……。
朗朗書聲，聲聲入耳。
一個時辰一晃而過，看著許多小孩陸陸續續離開，唯有兩人依舊端坐著。
宋玉詫異：“可是有事？”
兩人點頭
宋玉笑著：“說啊！”
兩人支支吾吾，最後竟是從桌子底拿出兩個包袱，一個是一包青菜，上面還掛著水珠。一個是一隻燻過的豬蹄。
兩個小孩只顧著把東西推向宋玉。
宋玉：“這是你們要送我的？”
兩人點頭。
宋玉瞧著兩人，想了想：“好，我收下了。”
兩個小孩才有了精神。
宋玉：“現在我收下，你們說說是誰叫你送的？”
拿豬蹄的小孩說：“先生，你昨天說的話，我回家告訴了俺爹，俺爹說新來的先生要送份禮物，咱家就是殺豬的，這是過年咱家自己宰的，燻過了。”
送青菜的小孩說：“先生，這些菜都是俺娘現摘的，咱自己地裡種的。”
宋玉眼珠轉悠半天：“這樣吧，你看這東西我是收下了，可我又不會做飯啊，要不這樣，你們兩家熟嗎？”
兩個小孩齊齊點頭，一個說：“咱們兩家就門對門，在離這道觀不遠的鎮裡，他家是種地的，我家是殺豬的，咱們兩家常一起吃飯。”
宋玉一拍手：“這下正好，你們把東西拿回家，中午我就去你們那兒吃飯，也一道看看你們的父母！可好！”
兩個小孩異常開心：“宋先生，真的會來我們家？”
宋玉有些不解：“這有啥可激動的！回去吧！午時我一定準時到。”
兩個小孩手牽手哼著小曲兒走了。
宋玉可不是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城裡娃。也是小鎮長大的孩子，方才兩包東西，也許不值多少錢。可一個種地的，現摘的一大包青菜，至少今天這買賣是做不了。另一個屠夫，自古日子都應該不錯，可一整隻豬蹄也不是說拿就拿的。
這才有了去人家裡吃飯的想法。看似收了，實則沒拿。
出道觀正門，右拐，順著路直走，大約不到半個時辰，小孩們所在的小鎮就到了。
小鎮靠著太華山，還挺熱鬧。宋玉還特意讓金蘭兒選了兩包糖果，算是回禮。這也是宋明所教：無論幹什麼，到人家裡，不能空手！這是規矩。
一路尋來，宋玉總算是找到了兩家人。屠夫這家，大門還敞著，站在門外一瞧，整個院子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一箇中年婦女忙著擺放桌椅，兩個小孩在一旁幫襯著。
宋玉與金蘭兒很默契地一直沒出聲也沒敲門，就這麼看著忙碌的三人。
這時，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漢子端著兩盤菜走到院中：“菜齊了，人來了嗎？”
“爹，我去瞧瞧”
小孩扭頭往外走，這一瞧，自然看見了站在門外的宋玉兩人。
“先生，金蘭兒。你們來了啊！”
這一聲，院子裡所有人齊齊看來。
大漢憨憨得笑著，還是中年婦女會待人接物，走上前，接過宋玉手中的東西。
“宋先生能來就好，還帶什麼禮物。趕緊裡邊請。”
宋玉笑著：“大娘，給孩子們的一點心意。
一張大圓桌，正中一大盆蹄花做的湯，裡邊還放了排骨、藕、山藥、玉米、胡蘿蔔。炒的青菜，還有一摞煎餅。一個酒罐幾個酒杯。
宋玉一瞧，對著漢子：“叔，您可真是太實誠了，全是硬菜啊！”
漢子：“哈哈，聽孩子們說先生是南方人，就按照南方的口味做的，來來來”
落座後，漢子：“宋先生，沒想到你願意來，我就是一殺豬的，平日也就這兩母子來串串門，鎮子裡其他人都怕我，說是不吉利。我啊，怕你也覺得腥氣，不來！一讀書人跑到殺豬的家裡吃飯，沒想到，你真的來了。”說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宋玉笑著：“叔，屠夫可不是啥不吉利的。恰恰相反，以前妖魔橫行，一個村除了村長就是屠夫最大，尤其是手裡那把殺豬刀，辟邪除魔的利器。不光這樣，村裡最好看的姑娘才會嫁給屠夫，因為只有屠夫才能吃飽飯啊！”
漢子：“真的？先生莫不是說笑？”
宋玉正色：“你看我既是先生，又在道觀中。算是半個出家人吧！出家人不打誑語！”
漢子：“哈哈，讀書人說話就是不一樣，中聽！”又是一杯。
幾人吃了一陣。
宋玉：“冒昧問一下，叔，嬸怎麼沒看見啊？”
漢子放下筷子長長一嘆：“跟人跑了。嫌我沒本事唄，就會個殺豬，一天到晚血滋啦呼。生下孩兒沒多久就跑了。”
宋玉目光落在一旁的男孩，男孩正低著頭。
宋玉突然嚴肅：“抬頭看著我！”
小孩照做。
宋玉：“你知道是你爹一個人養你長大的嗎？”
小男孩點頭
宋玉：“今日教的弟子規可還記得！好好陪著你爹，孝順你爹。你爹很了不得的。抬頭走路，抬頭說話，你爹和你又沒做錯事，你低頭幹嘛！”
說著夾起一大塊豬蹄放在小孩碗裡：“多吃點，你看你爹這身板，在看你，以後你怎保護你爹。”
又夾起一大塊放在另一個男孩碗裡：“你也一樣。”
最後才給金蘭兒夾了一塊：“你們看金蘭兒，她爹孃把她賣了，我就認她做妹妹你們可曾看見她總是低頭說話？”
兩個男孩一陣猛吃，隨後拉著金蘭兒出院子去玩去了。院中就只剩下宋玉三人。
見孩子們走了，中年婦女端著酒對著宋玉眼中含淚：“先生，謝謝！我這兒子自從她爹死後，就常低著頭，問也不吱聲，我也不會說，今日謝謝！”
宋玉接過：“我還真沒喝過酒，不過這一杯我喝。”
第一次喝酒，因為自己的學生。
婦人：“我那男人是當兵的，前不久官府來人，給了十兩銀子，才知道被草原蠻子所殺，戰死了。還好我還有祖上留下的地，倒也餓不著。”
指了指漢子，“咱們兩家門對門，倆孩子關係好。這一來二去，就熟絡了。奈何一個老婆跑了，一個是寡婦，小鎮裡閒話多，幾乎很少有人和我說話，連帶著孩子就變成今天這樣子了，哎……”
宋玉：“大娘，朝廷律法，邊軍戰死，一般士卒三十兩。怎麼會只有十兩啊！”
中年婦女：“啊！我哪裡知曉這些，那官府的說就是十兩。哎…….”
漢子：“今日是請先生來家裡吃飯，你這樣子做甚？錢，我有，我就想兩個孩子多讀書，早點離開這個地方。最好別回來了！”
宋玉也不再糾纏，：“既然二位早已堪比一家人，何不大大方方成親？免得外人胡說八道！”
漢子：“咱也不是沒想過，兩個娃現在還太小，過幾年再說吧。
一邊的中年婦女難得露出幾分羞澀。
宋玉拿起桌上酒杯，“沒準備啥，只能先預祝二位能早日成為真正的一家人了！”
三人共飲。
傍晚，宋玉牽著金蘭兒才離開院子。
宋玉心裡堵得慌。
兩個不幸的人，靠著自己艱難的活著，獨自撫養子女長大，本該被人尊敬稱頌啊！
為國捐軀的邊軍將士，只值十兩銀子。遺孀被全鎮人唾棄！
這是什麼世道啊！
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