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順水推舟(為超不六盟主加更)

四日後,悅來客棧。

臨近立冬,日頭已彌足珍貴,晌午後,清澈得都映照出丁達爾效應的燦爛陽光,正好傾灑在悅來客棧門前。

楊戈舒舒服服的躺在自家客棧門前的搖椅上,一手把著歪嘴茶壺,一手拿著一本王江陵親手批註過的《莊子》,專注的一字一句默誦著,心神彷彿又一次穿越了時空,去到一千八百多年前,與那位諸子百家中著名的鹹魚一起,破衣爛衫的枕著頑石、翹著二郎腿躺在小溪邊上,悠閒的抖著腿高呼:‘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一鍋燉不下,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大,需要兩個燒烤架……’

或許是鹹魚之間的共鳴,他近幾個月內粗讀了諸子百家,大都能理解卻不敢苟同,少數不能理解卻大為震撼。

唯獨《莊子》一書上手,就再也放不下了,他看莊子的許多主張和觀點,都彷彿照鏡子一樣,許多先前他自己感覺擰巴和糾結的觀點和情緒,在看這本書的過程中忽然就理順了,時常有種‘哦,原來我是這麼一回事’的醍醐灌頂之感。

他覺得自己的人格非常接近莊子,但又沒有莊子那麼通透與豁達。

他透過《莊子》一書認知到的莊子,是一個已經從有情開悟到近乎無情的存在,在莊子的絕大多數觀點當中,都透露著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清冷感……

形象點說,在莊子的認知中,整個世界都好比是一場大型舞臺劇,其他人只能看到這場舞臺劇本身的光鮮華美佈景,而莊子卻能看到這場舞臺劇背後的鋼絲威亞、燈光道具,雖然他自己也時常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但這並不妨礙他看穿這場舞臺劇的本質。

以至於他對於生死、情義,都產生了一種清醒到近乎無情的認知……比方說莊子的某位友人逝世,在這位友人的親友為其離世而痛哭流涕、嗚呼哀哉的時候,莊子能以一種恭喜舞臺劇演員殺青的超然心態,興高采烈的前往道喜。

莊子認為,人老病死都是自然規律,是道,既然是自然規律是道,那麼就應該是一件正確的事,既然是正確的事,那就不應該感到悲傷而應該感到高興……

楊戈合上眼瞼:“確定嗎?”

抽離了哪一點,都不是他楊戈……

跳蚤連忙重複道:“回二爺,西廠廠督衛衡衛公公乘船前往江淮,遭遇行刺,魂歸九幽……”

楊戈抬眼看了他一眼:“連個懷疑的人都沒有?”

就在楊戈看得入迷的時候,跳蚤畏畏縮縮的出現在了他的身畔,低聲呼喚道。

他心說。

跳蚤連忙點頭道:“懷疑的人自然是有的,但這種事,若無確切證據,小的哪敢張口胡言亂語……”

跳蚤慎重的思索了片刻,答道:“回二爺,暫時還沒有確切的結果。”

楊戈覺得他這輩子都達不到那種清冷的境界,他也不想達到那樣的境界,因為那是莊周,而他是楊戈。

“啊?”

楊戈的瞳孔驟然一縮,冷厲之氣若三九寒風撲面而來,驚得跳蚤猛地一個寒顫,整個人一下子就繃直了。

楊戈就是那個既憧憬逍遙遊世、又喜歡紅塵煙火氣,既嚮往空谷幽蘭的遺世獨立、又渴往三五知己喝酒吃肉吹牛逼,頂著一張二十出頭的面容、內裡卻裝著一顆四十多歲的蒼老靈魂,生活在處於中央集權制度下的大魏、卻擁有一腦子現代思想的擰巴老男人。

‘您自個兒是啥人您自個兒心頭沒點數嗎?’

楊戈沉默許久,才開口輕聲問道:“是什麼人做的?”

“二爺。”

跳蚤蠕動著嘴唇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江西那邊有訊息……西廠廠督衛衡衛公公乘船前往江淮,遭遇行刺,命喪…命喪長江。”

跳蚤輕聲道:“衛公公的屍首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不日就將途徑路亭……我們樓外樓的訊息只是稍微快了西廠一步。”

“你說誰?”

楊戈緩緩合上,低聲重複道:“你剛剛說誰沒了?”

“很好!”

楊戈迷茫的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看清楚來人是跳蚤後,漫不經心的:“是跳蚤啊,怎麼了?”

楊戈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悲意和怒意,輕聲道:“有了結果,第一時間告知我。”

說完,他強迫自己重新拿起膝上的翻開,但杵在他身邊的跳蚤卻猶猶豫豫的遲遲沒有走。

楊戈扭頭過看他:“怎麼了?還有事兒?”

跳蚤緊張的嚥了一口唾沫,猶猶豫豫的說道:“二、二爺,還有件事,小的不知當講不當講……”

楊戈強笑道:“有什麼話就說唄,我是那種胡亂找人撒氣的人嗎?”

跳蚤看了他一眼,再次嚥了一口唾沫低聲道:“西廠的番子們只找到了衛督主的身軀,未找到衛督主的首…首級。”

“咔嚓。”

搖椅的扶手被楊戈捏碎了,但他卻笑了出聲:“很好,老衛戰戰兢兢的混了大半輩子,連做好人都做得提心吊膽、瞻前顧後,結果小頭小頭保不住,大頭大頭也都沒留住……好好好,好的很吶!”

跳蚤杵在他身畔不停的擦汗,一聲都不敢吭。

楊戈撥出一口氣,強忍住怒氣,揮手道:“行了,你玩兒你的去吧,有訊息通知我……”

跳蚤如蒙大赦,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有了訊息小的一定第一時間向您稟報。”

他轉身輕手輕腳的走回客棧裡,越走越快,回到天井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背心已經溼透了。

正在搓麻將的蕭寶器見了他倉皇的模樣,好奇的問道:“出啥大事啦?瞧你這一腦門的汗……”

跳蚤抹著額頭上的汗跡,看了看蕭寶器,再看了看麻將桌上的流氓,一時間沒有開口。

蕭寶器見狀,垂下眼瞼:“不能說就算啦,這一圈兒馬上就打完了,你接風……”

跳蚤沉吟了片刻後,低聲道:“倒也沒什麼不能說的……西廠廠督衛衡衛公公死了。”

“西廠?還廠督?”

蕭寶器納悶道:“番狗死不死,和咱們這些人有什麼關係?你們樓外樓還做朝廷的生意?”

桌上的流氓和狗屎等人也都齊齊點頭。

跳蚤面無表情的說道:“你要不怕捱揍,聲音儘可再大點兒!”

蕭寶器愣了愣,回過神來挑起一根大拇指往客棧門口方向捅了捅:“……有關係?”

跳蚤點著頭低聲道:“當年二爺在杭州監斬那幫貪官汙吏的時候,就是衛公公給他老人家打的下手……而且據我樓外樓所知,當年三大糧商一案,二爺與楊天勝楊天王摸進欽差別苑,也是這位衛公公放了他們兄弟二人一馬。”

“交情……不淺!”

蕭寶器驀地坐直了身軀,目不轉睛的盯著跳蚤認真的問道:“誰做的?”

跳蚤也盯著他,然後目光慢慢轉向同樣一臉疑問的流氓:“目前,我樓外樓也尚未查到是誰做的,不過,嫌疑人左右跳不出明教、白蓮教、五毒教三家,我們兄弟一場,莫怪我沒提醒伱們,趁早問問各自家裡,看看這事兒和自家有沒有關係,如果有,趕緊想辦法彌補……二爺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臥槽……”

蕭寶器的嘴驀地張大,緊接著連忙向跳蚤抱拳道:“謝了兄弟,無論這事兒與白蓮教有沒有關係,此事我蕭七都必有厚報!”

流氓也趕緊拱手道謝:“沒說的,你跳蚤能跟哥幾個說這個,絕對是拿我們當兄弟,這個情分,我牛猛記下了!”

二人說著就站了起來……

狗屎一臉茫然的看著二人:“不打了?這一圈兒還沒打完呢!”

蕭寶器:“還打個球啊,再打下去,二爺就該把我們哥幾個當麻將挫了!”

流氓:“你就別墨跡了,趕緊回去傳信去……他孃的,總壇那群腦子被驢踢的臭傻逼,可千萬別吃飽了撐的整這種么蛾子啊,會死人的!”

蕭寶器:“你怕個屌啊?你們明教好歹還有楊天王在,能和二爺說得上話,白蓮教那群喝符水都他娘喝出癔症的神經病本來就和二爺不大對付,這回要再惹上二爺,不死都得大殘!”

二人心慌意亂的低聲相互吐槽著,快步出門去。

門口,楊戈一動不動的看著手裡的,腦海裡浮現的卻是衛衡那張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老臉……

有的人就是這樣,他在的時候沒覺著他有多重要,甚至還嫌棄他有些煩人、有些礙眼。

可冷不丁一下子沒了那傢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那傢伙好像還挺重要的。

衛衡……可以說是楊戈打過交道的眾多官家人裡,唯一的老好人。

那老貨和大多數官家人一樣,心頭也有著規矩和敬畏。

但在不違反他的規矩和敬畏的前提下,他是願意力所能及的去做一些他認為對的事的。

當年三大糧商一案,最後若不是衛衡順水推舟推了一把,他那把火是燒不到三大糧商身上的。

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當時衛衡心懷正義放了他楊戈一馬,可能也就沒有後來的楊二郎了……

楊天勝有明教和他爹楊英豪做後臺,他若失手被擒,或許能沒事。

但他楊戈當時真可謂是舉目無親、無依無靠,衛衡只要稍微心狠那麼一點點,將他打殺了也就打殺了,跟殺只雞無甚分別。

沈伐?

如果他楊戈是以刺殺欽差的刺客屍首形象出現在當時的沈伐面前,那廝保準會一推四五六,絕對不會因為他楊戈去和身為大內密衛的衛衡叫板。

後來的江浙貪汙窩案也是一樣,同樣是身為熙平皇帝密使的衛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順水推舟,他楊戈才能順利的將那些草菅人命的江浙貪官汙吏送上刑場……

但凡衛衡那時候有一絲藉機斂財的念想,專權一些、強硬一些,他楊戈其實能做得也不多……那時的楊二郎還沒有和朝廷叫板的底氣和決意,熙平皇帝的密旨一出,哪怕他手裡就攥著所有江浙貪官汙吏草菅人命的確鑿證據,也只能捏著鼻子放人。

還有後來的六司聯合執法,若不是衛衡和沈伐聯手護住了悅來客棧一家老小,說不得老掌櫃一家早就被東廠那個死太監給害了……

這麼下細一琢磨,楊戈才發現,自己沒少欠那老貨人情啊!

‘順水推舟、順水推舟,推了一輩子,臨了臨了自個兒栽在了順水推舟上……’

楊戈極力回想最後一回見著那老傢伙的場景,卻發現最後一回就是年節時那老傢伙帶著封侯的聖旨去柴門街那回,而自己當時非但沒有給他好臉色,還連飯都沒留他吃一頓。

後來那老傢伙南下江浙,督辦內廷三司圍剿五毒神教之事,打路亭經過都沒來客棧盤桓片刻,想必也是覺著他楊戈從未拿他衛衡當朋友吧……

楊戈記得,有人說過,人與人之間最大的遺憾,就是最後一面不曾好好告別。

他不知道這句話到底對不對。

他只知道此刻心頭難受的緊。

說想哭一嗓子吧,好像又沒到那個份兒上。

說無足輕重吧,又真沒有那麼輕描淡寫……

總之就是一想到再也見不到那張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老臉,他心頭就堵得厲害。

“二哥、二哥……”

趙渺白嫩嫩的小手在楊戈眼前使勁兒晃悠。

楊戈終於從往事中回過神來,抬眼看到趙渺瞪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一臉好奇的模樣,強笑道:“咋了?”

趙渺:“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呢……在想啥呢?書都拿反了。”

她伸出小手,將楊戈手裡的《莊子》倒轉一圈,塞回他的手裡。

楊戈看了一眼手裡的,尷尬的笑道:“沒啥,就是走神了……”

趙渺挨著他坐到客棧門前的臺階上:“是不是出啥事兒了?我剛看到蕭寶器和流氓他們跟做賊一樣的翻窗戶偷溜了……”

楊戈眯了眯眼睛,嘴角勉強的笑意陡然轉冷,他輕聲安慰道:“別瞎操心,真沒啥事兒。”

趙渺狐疑的盯著他:“那你方才在想啥?那麼入神?”

楊戈垂下眼瞼,低低的呢喃道:“方才啊……我想起了一位遠行的老朋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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