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這鑼鼓聲一響，大家就都聚過來了。”陳醒早就和幾個徒弟說過，自己從小到大最喜歡的無過於這一段的情景，“其實很多時候也不用到鑼鼓聲想起來的時候，把東西搭好之前，很多人就已經湊過來了。”
“小時候，我以為我喜歡的是這份‘尊重’和‘愛戴’，後來才知道，是因為這樣的熱鬧……”
鑼鼓聲一響，熟悉的人、不熟悉的人就都湊了過來，這樣的凝聚力確實是攝人心魄的。其實陳醒這個做師父的，到現在也沒有說清自己內心最觸動的這份情感到底是什麼。
陳醒的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周遭已經開始聚起人來了：“男女老少不約而同的聚過來，無論何時何地，多好啊！”
“這邊有舞獅啊！”
“快看快看，這就是網上特別火的那個醒獅吧？”
“來，把孩子抱起來，不然看不到了……”
鑼鼓未響，聚攏過來的人尚且算不上多，只是七嘴八舌的說起話來，也能算得上是‘人聲鼎沸’，熱鬧的氣氛已經為鑼鼓打起了前奏。
“師父，咱們這個鑼鼓是按什麼來的？”算計著時間，陳梨安知道只要一切都按正常的時間進行，自己是肯定能夠趕上那一班飛機，準時到BJ，參與那邊的活動的。
因而陳梨安一點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表現出自己的緊張和焦慮來，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這個那個聊著——當然，這其中肯定是不包括陳嘉宇的。昨天爭吵被‘調停’之後，即便是陳梨安主動找話題，前者也沒有好好回應過。
陳梨安絕對不是那種願意去自討沒趣的人，更何況自己也沒有做錯什麼，更覺得沒有必要主動去哄自己鬧脾氣的朋友，乾脆也不搭理陳嘉宇。
以至於兩個屬實有些小孩子氣的，自從從今天早上見面，互相冷哼問好之後，除卻是不是瞥對方一眼，就再沒有任何溝通。
“你問這個麼？”之前陳梨安沒有專門問過這方面，陳醒也就沒和前者講過，“咱們這個還是有不少說法的，大家也都不太一樣……但是有一點我可以和你確定的是，咱們這些鑼鼓都是正正經經屬於咱們中國的文化。”
“如果真的想要去算一算這鑼鼓的歷史，得有幾千年的！”
陳梨安其實也只是隨口問上一句，並沒有期待收穫什麼答案。
前些日子張老師聊起太獅的鑼鼓是京劇裡面的，陳梨安就一直打算看看太獅在京劇舞臺上的展現。如今回到醒獅上面，陳梨安倒也想知道粵劇裡面有沒有對醒獅元素的運用？
“你先好好休息一會，有時間的時候我再和你講這些，咱們其實也還有很多講究值得聊一聊的，正是因為這些講究，也才能讓鑼鼓一響，大家就都聚過來……”
鑼鼓不是凝聚力的來源，鑼鼓背後代表的文化傳承和故事才是凝聚力的來源。想起自己曾經也會因為一些旋律，整個胳膊上冒雞皮疙瘩，陳梨安簡直不能更理解師父陳醒的心情了！
“人老了，真的是，哎……”鑼鼓聲一響，雖然知道是幾個隊員在試音，可看著自己兩個女徒弟，陳醒應該還是想起了當時的師姐，眼圈有些發紅，背過身去也藏不住聲音裡微微的顫抖，“現在想起點什麼都要情緒激動，真的是老了！”
“師父。”陳梨安想說：師父您還不老，只是回過神來，又覺得這樣的勸慰根本沒有什麼用，反而是要叫師父想起更多內心深處的舊事。話說到一半，陳梨安閉口不言了。
“我不和你們說那麼多了，快歇一會。”
師父不說話了，師孃的關心倒是接踵而至：“昨天晚上你又沒有休息好吧？眼睛上的黑眼圈都這麼重了。”
“嗯……”
鑼鼓聲聽停下來的同時，眾人都不說話了，榕樹下的陰涼地坐滿了人，周遭都短暫的安靜了下來，包括在一旁圍觀的人們。只剩下陳梨安坐在石頭上，兩隻耳朵戴上耳機，沒半分鐘就眯著了。
表演進行的很順利，經過短暫的小憩，陳梨安的狀態更是好的不能再好。沒有上一次的突發情況，陳梨安的技術也能更精進了些，師父陳醒沒有直接誇，但眉目中是藏不住的笑意和讚許。
再有幾個這樣的姑娘，陳醒當年的夢也算是徹底圓了——哪怕師姐現在有了自己的生活，曾經的遺憾在師姐身上也已經成為了過去，甚至早就不再計較。
可就是年少時的這一份無可奈何的遺憾，對於陳醒來說，早就從為了師姐，為了這些有夢想的女孩子們去做些什麼，逐漸變成了為了自己的這一份執念。
又或者不如說，從一開始這件事就成了陳醒自己的執念。當年的難上加難，如今的輕而易舉，也難免給陳醒心裡帶來些剝離感。
“回家有些事情我想是時候和你談一談。”陳醒剛才推到側面，準備組織隊員和自己幾個徒弟一起收拾一下，準備回去。湊過來的妻子卻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好，孩子們在這裡，我們回去再提。”
自家妻子想要說什麼，陳醒心裡面也是有數的。這些年妻子一直在理解自己的情緒，忍讓著自己，由著自己為了年輕時候那些幼稚的想法不斷的付出……
現在事情也算是有了個勉強算是能夠達到心裡要求的結局，陳醒總是時候多考慮考慮家裡面了！
且不說總在徒弟家的公寓裡面住著終究不是事，工作上面也應該另有打算才是——隊員能夠自己接活了，徒弟們也已經小有所成。陳醒或許應該答應之前一所小學的特聘，去有一個穩定的職業。
畢竟陳醒一家並不像是現在很多年輕人一樣，並不需要擔憂生計，甚至像是李元妙那樣，可以把家裡面的錢填補到自己的熱愛上面去。
醒獅是陳醒的生活也是陳醒的生計，可是如今這份生計比起當年也算是蕭條了，放著穩定的工作不去做，怎麼想也都確實是算得上愚蠢了！
夫妻兩個生活這麼多年，陳醒當然知道自家妻子想的是什麼。但他確實是放不下自己的徒弟和這群隊員，更是沒有心情北上去當什麼特聘教師。
誠然，陳醒知道。自己在那邊也一定會遇上很多孩子真心的喜歡醒獅，甚至是遇上一整支隊伍，真正意義上培養出一支女子舞獅隊。但北方有北獅，自己去教醒獅雖然無可厚非，也多少有一種鴆佔鵲巢的意思在。
“醒獅的影響力本身就很大，我們再去教，當地人家的獅隊不活了麼？”當時陳醒就是這樣和自家妻子說的。
而後者顯然也有自己的道理，當即就有話反駁了陳醒：“或許人家正是因為醒獅這些年在國內越來越火，然後孩子家長才願意讓孩子們去學的，不然那些他們自己可能都沒見過的北獅，恐怕他們未必真的願意孩子們去學呢！”
這件事前幾天就一直沒有談妥，最後陳醒還是拿放心不下自己這群徒弟作為理由，才讓同樣一心把這些孩子當成自家親孩子的妻子放棄和自己的爭論。
如今孩子們成長了，也已經算得上有能力獨當一面，陳醒似乎也沒有什麼更合適的藉口用來拒絕北上當特聘教師這件事——該有的假期什麼都不會少，陳醒又不是這一去就沒辦法照顧到四個徒弟了！
“嗯，你覺得如果要和他們說一下，回去我們談一談之後，你也和他們說說，我剛好聽聽他們怎麼想的……”
“就不要叫上元妙了。”
如果可以的話，其實師孃很希望來一個先斬後奏。李元妙是不缺錢，陳梨安是不缺這份‘義氣’，周榕是站在那裡就讓你不忍心說一句‘離開’，陳嘉宇……也有自己的表達方式。
不想要傷了幾個孩子的心，可自家孩子也到了需要家裡面有更多資金支援，免得有後顧之憂的時候。這一切對於陳醒夫婦來說，也實在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夠說的明白的。
“讓一下。”
“商量之後……”
“也不能道德綁架人家來做這個。”
“沒關係，他們要是不願意，這個錢我來出！”
在陳醒給出自家妻子回應之前，三五米之外正慢慢散開的人群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又聚攏起來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徹底把陳醒說暈了。
“怎麼回事？”李元妙從獅披下鑽了出來，抬頭打量不遠處的情況，片刻之後心裡就已經有了數，“梨子，看來咱們有事情需要做了，你還來得及不？”
“什麼事情？”
“什麼來不來得及，我現在就走來得及的，我也不用那麼著急……”陳梨安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元妙姐在說什麼，“不行，要是再有什麼事情的話，讓陳嘉宇他們來可以麼？我實在是得走了！”
陳梨安說這些話的時候都是壓低了聲音的。兩邊都需要自己到場，經過自己的崩潰和周密計劃之後，終於才有了兩全的完美答案，現在又要因為突如其來的事情受到影響……陳梨安是愁也無處伸。
“你還有多久？”看那邊架勢，應該是一位母親抱著孩子，就象是當年自己母親那樣，孩子得了許久沒有好的病，身體虛弱，想要借一借醒獅的祥瑞來賜福孩子。
“準備一下。”陳醒已經安排好了鑼鼓的隊員，現在回過頭來和陳梨安交代了一句。
“嗯……嗯？”注意到自家師父的嘴角，陳梨安一時間有些不明所以。
當初網上就火過北方‘關公袍下過，關關難過關關過’的影片，再加上早和元妙姐聊過的故事，陳梨安知道醒獅也有和扮關公一樣的一種‘儀式’，必須一絲不苟的做出來。
這個時候的獅子已經不是獅子，舞獅的人也不在只是簡簡單單的人，而是共同組成來人的靈魂依靠……聽起來有些扯的事情，真的設身處地，才能夠理解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價值。
“師父，我們兩個……”既然當年不過是開業都有人會忌諱女孩子去舞獅，陳梨安覺得這種事情顯然也有很多人不願意自己和元妙姐兩個女孩子演的獅子，去跨過來人，為小孩子去病送祝福。
這當然也不是陳梨安對於看客們心態的憑空捏造。現在人群裡還有三兩聲細碎的‘合適麼？’、‘畢竟是女孩子，很少見……’也不算是陳梨安為了給自己找藉口臆想出來的！
陳梨安意識到，這是自己頭一次不是那麼在乎某些封建舊觀念裡面對於女孩子的‘歧視’。因為這同樣是自己能夠抓住的‘最後救命稻草’，不然自己一旦趕不上飛機，一切酒都來不及了。
“周榕，你們是不是可以？師父當時……”
“就你們來。”師父陳醒的一句話，本應該聽在所有人耳朵裡都是莫大的振奮，“如果不願意，要他們另請高明好了。”
本來就是為了規矩和情分免費去做這件事，陳醒覺得自己還是有資格讓自己的徒弟不會再遇上曾經師姐那樣事情。
想象一下，十幾歲的女孩子當中被貶低、歧視，就算是不提面子和下不來臺，這樣的不尊重和羞辱，又沒有人站在身邊，是怎樣的絕望？陳醒私心希望能夠從自己兩個徒弟這裡徹底糾正過來！
只是這樣的話聽在四個徒弟耳朵裡，都知道陳梨安現在著急離開，自然是各懷心事——即便是剛才還在說風涼話的陳嘉宇，心裡都不免矛盾起來。
自己當初陪著元妙姐去BJ一趟，可不是為了戲耍一番陳梨安的情感的。今時今日也是一樣，他並不希望陳梨安真的耽誤了飛機……
“來吧，這比你們平時訓練應該是輕鬆多了，沒問題的，按規矩來一遍就好了。”
人群中原本還悉悉索索不停的聲音，隨著鑼鼓聲起一併消失了，只是獅頭下的人，狀態似乎真的算不上好。
自己打好的計程車已經到了預定好的位置，手機現在在不遠處亮著屏，可陳梨安現在分身乏術，根本不可能在五分鐘之內到達一個紅綠燈之外的地方。
“這是不是少了……”
“哎，小心！”
李元妙是跟著陳梨安走的，只是現在動作出了問題，即便前者反應再快，也被熟悉這套流程的看客抓了個正著，就不用說經歷過多少次的師父陳醒了。
“怎麼回事？”
“再來一遍吧，年紀小，緊張也正常……”
可是，真的正常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