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來訓練家面面相覷。

競技場訓練家大多義憤填膺,覺得自身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唯有極少數的人在思考柏木所說的內容。

銀馬錶情急切,他絕不想看到競技場的人與柏木鬧太過最後不歡而散。

無論出於何種原因。

而本該站出來調停的銀猿此刻竟選擇了旁觀,彷彿競技場訓練家們的老大不是他。

大塚等人面露戲謔,曾幾何時他們甚至不配讓面前這幫人正視一眼,但現在雙方地位早已逆轉,彩虹隊是黃鐵鎮的半行政機構,而競技場……

頂多算提供場地給人對戰的俱樂部。

當然。

他們嘲諷的並非地位差距,而是競技場的人明明一個比一個菜,無需付出任何代價的變強機會又擺在眼前,卻絲毫不知道端正自己的態度。

就這也配做黃鐵鎮人?

若非不願當眾與柏木唱反調,他們早就勸自家老大回彩虹隊地盤了,與其教這些樂色,不如去教那些也想培育寶可夢的小豆丁。

阿雅娜默然回味三場對戰的內容,內心因看到了一片廣闊天地而感到喜悅,腦海瘋狂汲取一切能讓自己強大起來的知識。

對戰場地中。

肯達爾無言地遠眺著對面從容且自信,嘴角微微含笑的柏木,心中的惱怒已然隨著剛才的宣洩盡數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迷茫。

那一番破防宣言表面針對這個彩虹隊的老大,實際上是在暗地裡質問從始至終只擺出旁觀態度的銀猿。

大家一路走來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

那麼多弟兄即便黃鐵鎮變天了也堅定不移地追隨他,結果隨隨便便就把他們交給外人來管理!

教他們對戰?

分明要給他們多個老大啊!

到這裡肯達爾也就忍了,聽從老大的命令是他為人處世的信條,甚至主動迎上去給柏木施展下馬威。

可打贏了他還不算完,愣是要繼續裡貶低他。

堅持?

堅持就能贏?

肯達爾記的非常清楚,當初這位彩虹隊老大與山稔對戰時,可多拉堅持到進化仍輸給了念力土偶。

結局沒有絲毫不同。

既然如此堅持的意義是什麼?

相信寶可夢?對戰的主導者是訓練家!站在第三視角的他們能做出更加冷靜正確的判斷!

“……”

肯達爾張了張口,嘗試去反駁柏木的觀點,卻不知為何沒能發出聲音。

他的目光落在大半個身子沒入沙土,連粗壯的象牙都只剩半截,可即便如此仍死死盯著天上那隻烈咬陸鯊的象牙豬。

熟悉它的肯達爾知道,象牙豬在等待自己的命令。

沒有自己的命令,這傢伙絕對不會越俎代庖發動任何攻擊,即便馬上要被流沙吞噬。

為什麼啊?

他突然發現自己完全不瞭解象牙豬。

那麼長時間沒有指令,同樣熟悉他的象牙豬不可能不知道他已經認輸了。

明明快被掩埋,卻一點都不害怕。

覺得自己不會死?

不。

不對。

肯達爾清楚象牙豬沒有那麼聰明,這個笨笨的傢伙只會對著他傻笑,朝他所指的方向橫衝直撞……

他忽然愣住了,腦海裡浮現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記憶。

那時候的他還不是黃鐵競技場的二把手,只是黃鐵鎮裡一個混混團體的普通成員,因敢打敢拼被當時的老大器重。

然而混混團體沒能長久存在,樹敵太多的他們很快遭到了其他混混團體的圍剿。

老大很快就死了,其餘成員要麼逃跑要麼被殺。

當時還是個愣頭青的他負隅頑抗,被一群人帶著寶可夢包圍在角落,滿身傷痕距離死亡僅差一步。

當時自己怎麼活下來的?

下跪求饒?

被放了一馬?

都不是。

是重傷到早該昏厥的長毛豬突然爆發,讓他們成功跑出了包圍圈被銀猿老大發現,因堅韌而受到賞識。

那一戰給長毛豬留下的傷痕,哪怕進化了也沒有消除。

它的背上,到現在還有一條被飛天螳螂劈砍出來的長痕無法生出毛髮。

只因快要絕望的他當時咬著牙喊了一句——

“長毛豬!向前衝吧!”

那時候的他沒有放棄,沒有認輸,距離死亡僅差臨門一腳的他選擇相信長毛豬,相信這個一直以來沒讓他失望過的夥伴。

他格外期盼。

擅長橫衝直撞的長毛豬也能像過去那樣,靠蠻勇為他們撞出一條生路。

最終結果,長毛豬沒讓他失望。甚至為他們贏得了更加廣闊的未來,他們的命運從那一天開始改變。

自己慢慢地成長了起來,獲得了越來越多的寶可夢,一步步走到競技場的二把手。

他變了。

變得不再衝動,變得八面玲瓏,藏匿起了一切鋒芒。

但象牙豬沒有變。

自始至終,它都是那個無論何時何地,無論自身情況如何都在等待著他的命令,等待著讓它橫衝直撞的笨蛋寶可夢。

沒錯。

當下不過是一場普普通通的對戰,與曾經的生死危機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自己站在足夠安全的地方,而半身掩埋的象牙豬看似危險,但只要等比賽結束,自己就能用精靈球把它救出來。

堅持沒有意義。

結局不會有任何變化,他跟柏木比差得太多了……

差在哪裡?

肯達爾猛地想到這一點,縱使柏木對戰經驗遠比他豐富,眼界比他廣闊,可用一隻磨合了十五分鐘的寶可夢能將這些優勢發揮出來多少?

烈咬陸鯊的招式很不可思議嗎?

完全超出他的想象嗎?

並沒有。

歸根究底是他從一開始便認為自己低柏木一等,前兩場比賽徹底被擊潰自信使他看見烈咬陸鯊逐漸壓制象牙豬的時候,只會覺得:

“啊!果然是這樣!根本沒機會贏嘛!”

原來自己輸的那麼早。

原來自己一直在給象牙豬拖後腿。

肯達爾表情苦澀,看著風沙中神采奕奕的烈咬陸鯊,與沙地裡格外憤怒卻無力的象牙豬慚愧不已。

可與此同時一個瘋狂的想法突然在他腦海裡浮現。

反正要輸了,為什麼不拼一下?

反正不會死,為什麼不拼一下?

對啊。

輸了沒有任何損失,可是贏了的話能理直氣壯地斥責柏木太自大,能讓銀猿知道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接管競技場,能——

或許能,不讓堅持至此仍未放棄的象牙豬失望。

前兩個念頭消失,最後這個念頭逐漸生根發芽,過去肯達爾從不在意一場普通對戰的輸贏。

今時今日,肯達爾覺得自己至少不該再拖象牙豬的後腿。

就像象牙豬沒給自己拖過後腿!

他表情肅然心一橫,在許多人震驚的目光中迎著狂躁的風沙悍然衝進場地,向沙坑靠近。

他不是找死。

他是擔心逐漸被砂礫掩埋的象牙豬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肯達爾大哥!你怎麼了?”

“快停下啊肯達爾大哥!”

競技場訓練家們譁然,他們不清楚肯達爾準備做什麼,可對戰中的寶可夢有多危險誰都清楚。

有人想去攔,也有人對柏木叫喊比賽已經結束了千萬別再下令。

但下一刻。

突如其來的吼聲壓過了所有聲音。

“象牙豬!聽得到嗎?向前衝!像以前一樣用衝鋒撞碎眼前的全部!!”

競技場訓練家們瞪大眼睛看著場中那個不顧顏面,趴在巨大沙坑旁對著下方歇斯底里般怒吼的肯達爾。

不同於先前的憤懣和怨懟,當下的肯達爾聲音中滿是期盼和迫切。

大塚等人迷茫,銀馬和銀猿錯愕不已,阿雅娜怔然。

外來訓練家們格格不入地顯露出驚喜和激動之色,無比期待地看著沙坑裡剩小半個腦袋在外,卻忽然劇烈顫動起來的象牙豬。

柏木暢快地哈哈大笑。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肯達爾先生你果然是個非常有天賦的訓練家!喊出來!吼出來!讓寶可夢聽見你的聲音!”

轟!

恐怖的爆炸聲中無數砂礫沖天而起,高聳且巨大的陰影自沙坑中突兀浮現,眾人仔細看去才發現是一座高大的岩石山峰。

“哞!!”

象牙豬嚎叫著從山峰最底部一路往上狂衝,直至踏入山巔才停止,雙目赤紅地看著烈咬陸鯊,渾身洋溢著驚人的氣勢!

轉而山峰崩塌,化作砂礫。

但象牙豬也藉此脫離了失陷的巨大沙坑,站在肯達爾身旁用粗壯的前腿摩擦地面。

“哞——”

“攀巖麼?”

柏木一眼判斷出招式的名稱,畢竟它曾讓小智的土臺龜百戰百敗。

剛學會的?以前就會?

無論怎麼都好。

雖說不清楚肯達爾到底進行了怎樣的心理鬥爭,但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個合格的訓練家要誕生了!

他同樣踏入場地,拉近自身與烈咬陸鯊的距離,仰頭對它說道:“久等了,一直打游擊很不爽吧?接下來就讓我們一決勝負!用你最擅長的招式——”

他臉上的笑容猝然收斂,右手猛然下揮:“龍之俯衝!”

“咔卟!”

烈咬陸鯊興奮地發出咆哮,渾身燃起湛藍色的烈焰,一股駭人的煞氣向象牙豬和肯達爾釋放過去!

心顫的肯達爾咬著牙,卻未曾後退半步,仿若回到了退無可退的當年那般指著烈咬陸鯊,指著他們唯一的“生路”:

“捨身——衝撞!!”

“哞——!!”

象牙豬高高揚起前蹄,眼中充斥著興奮和決意。

終於又能在這麼近的地方,聽見訓練家的指令了。

又一次,並肩而戰了!

它的身後是訓練家,而訓練家為它指引衝鋒的方向,那麼即便前方是堅硬的冰川。

也要撞碎給訓練家看!

前所未有的璀璨白光猝然爆閃,所有望向場中的人都不自覺側頭或遮住視線,等到他們適應了這股強光,象牙豬已然從棕色變成了白金般的色彩。

磅礴的能量氣浪隨著它的奔跑持續向後散發,形成一股彗尾般的長流!

“哞!!”

它高亢地長嗥,毫不畏懼地撞向被湛藍色龍焰覆蓋全身,化作一頭咆哮的能量巨龍俯衝下來的烈咬陸鯊!

這一刻。

二者如同神話裡的火龍與宇宙中偉岸的恆星,鏗然相撞!

轟——!!

伴隨著刺目的強閃光。

撼天動地的恐怖爆炸和乳白色的氣浪頓時掃蕩了小半個競技場,將場地外圍觀的眾人被吹得七倒八歪!

持續震盪的地面比先前的地震還要可怕!

待他們站穩再看去,豁然瞧見滿是濃煙的對戰場地裡,一顆小巧的蘑菇雲冉冉升起。

澎湃的能量形成交雜的焰流在蘑菇雲中擴散。

“……”

競技場訓練家們目瞪口呆,外來訓練家們歡呼雀躍,銀馬頻繁揉搓著自己的眼睛。

銀猿與阿雅娜面不改色目光深沉。

唯獨大塚等人很想說:

就這?就這?

還比不上柏木和源治在海上對戰時的一次普通對拼!

蘑菇雲逐漸散去,很多競技場訓練家開始擔心場內的狀況,沒人比黃鐵鎮人更清楚寶可夢能造成的傷害。

要知道肯達爾和柏木可是都在場地裡,這麼近的位置被寶可夢招式碰撞的餘波打到……

事實證明。

他們的擔心是多餘的。

當煙霧散去大半,站在兩側的肯達爾和柏木分別出現,他們共同凝望著身前的寶可夢與對面的寶可夢。

象牙豬和烈咬陸鯊不知何時已然相互退開一段距離,氣喘吁吁地看著彼此,體表傷痕明顯,面上難掩疲憊。

顯然剛才的對沖耗掉了它倆絕大多數體力,現在就看誰先堅持不住倒下了。

場外眾人也意識到了這點,緊張地看著對戰場內。

忽地。

烈咬陸鯊踉蹌半跪,因疼痛而皺起了右臉頰。

緊張到手心出汗的銀馬瞪大眼睛,耳旁突然迴盪起柏木先前說過的話,讓他下意識喊道:

“站起來!烈咬陸鯊!”

作為訓練家,最該相信自己的寶可夢。

烈咬陸鯊不會輸!

柏木聞言轉頭對他笑了笑,但沒有說話。

旋即。

對面的象牙豬如一座傾倒的大山,嘭得一聲四肢無力地癱坐下來,雙目變成了黑色的蚊香。

烈咬陸鯊面容猙獰地起身,振奮地大吼:“咔卟!!”

“贏了!”

銀馬雙手高舉,興奮地歡呼個不停。

外來訓練家們同樣發出了歡呼,又笑著鼓起掌來。

許多競技場訓練家如同鬥敗的轟隆雉雞,神情頹廢失落不已,也有的競技場訓練家看著走到烈咬陸鯊身旁出言嘉獎的柏木,若有所思。

場內。

柏木笑著輕拍烈咬陸鯊的脊背,後者眉開眼笑地用腦袋頂了頂他的臉頰,雖說中間停了很長時間,但它對戰的很爽快。

“下次讓我的寶可夢和你對戰,記得要像這次一樣,使出全力!”

“咔卟!”

烈咬陸鯊點頭。

柏木收回目光向站在象牙豬身旁的肯達爾走去,等靠近後說道:“請原諒我之前的出言不遜,抱歉肯達爾先生,我一直相信你是個優秀的訓練家,就像你的寶可夢那樣。”

“不用道歉,你說的沒錯,我確實太好面子了,好面子到這種時候還認不清自己的位置。明明象牙豬一直在等著我,我卻直到最後才回應了它。”

肯達爾搖搖頭,輕柔地撫摸象牙豬背脊上沒有生出毛髮的長痕,說道:“這傢伙很笨的,笨到只會魯莽的衝鋒,但就是這個笨蛋,曾經有一次——不,無數次拯救了我。

“過去的我為了金錢和地位,忽略了對它的感情,彷彿理所當然一樣忽視了它,直到這半年我才看明白許多以前沒看明白的東西。”

“哞~”

象牙豬忽然起身,用它的牙根蹭了蹭肯達爾的大腿,那對白底黑瞳的眼睛充斥著對肯達爾的依賴。

“好好休息吧,對不住象牙豬,下一次我們一定——”

肯達爾說著說著愣住了。

他以破罐破摔般的心態衝進場地呼喚象牙豬,想為了它而放肆一次,可剛才這句話讓他忽然意識到。

他其實是想贏的,以抱著反敗為勝的心態才會衝進去。

柏木伸出手,笑道:“下次再來對戰吧!以贏為目的的對戰!”

“……好。”

肯達爾欣然一笑,臉上顯現出幾分豁達,伸手與柏木握了握,隨後表情一肅九十度鞠躬大喊:“柏木老大剛才多有冒犯!萬分抱歉!還請您寬宏大量!繼續擔任我們的教師!傳授我們外界的對戰知識!”

柏木差點沒反應過來,看著面前深深鞠躬低頭的肯達爾正要說點什麼,不遠處也陸陸續續跑來許多競技場訓練家,同樣九十度鞠躬先道歉再請求他的教導。

一時間。

被圍住的他面露無奈,匆匆將眾人扶起。

“放心好了大家,只要你們肯學,我一定會傾囊相授,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挑戰其他的競技場,挑戰對戰山!”

“噢噢噢!”

大塚等人忙湊上前,不肯錯過自家老大的動員。

銀猿看著那些曾經的下屬,沉默至今的臉上閃過欣慰之色。

剩餘大概十幾個沒動身的競技場訓練家表情複雜,有掙扎也有倔強的堅持,側過腦袋當沒看到。

外來訓練家們看向那些彎腰的人不禁點頭讚許。

肯達爾直起腰,面色平靜。

他徹底放下了曾經作為競技場二把手的可笑顏面,決定向更明朗的未來前行,至於旁人的嘲笑。

那種東西無所謂了。

競技場早已名存實亡,整個黃鐵鎮會像以前那樣將他高捧的有幾個?

肯達爾自嘲般笑笑,走出場地去拿毛巾擦汗和灰。

未曾想他剛要往休息區走,那幾個外來訓練家卻是主動迎了上來,露出友好的笑容道:“您好肯達爾先生,認識一下,我是來自神奧遠山財團的……”

“我是合眾威廉姆集團的……”

“關都春山社……”

一連幾人自報家門,肯達爾都給聽愣了。

這些公司他知道,是最近給黃鐵鎮扶持力度最大的幾家海外企業,沒想到這些時常來租借場地對戰,很少與競技場訓練家們交流的人居然是這些企業的管理層!

好大的來頭!

“相當精彩的對戰,肯達爾先生,就像柏木先生說的一樣,你是個非常優秀的訓練家!沒想到遠在歐雷也能遇到向您這樣的訓練家!”

他們毫不吝嗇誇獎。

肯達爾指著自己,“我?優秀?可我一場沒都贏。”

“輸贏的結果不是關鍵,而是您想要贏而跑進場地呼喚寶可夢的心,雖說那樣算違規行為,但不得不說真是令人感動。”

“是啊是啊,願意為了勝利、為了寶可夢做到這一步的人,放在外面也不多呢!”

“有您這樣的人,相信競技場未來一定會變得非常紅火!我會向其他人推薦這個地方!”

“好主意!等公司下一批人來,我們舉辦個酒會吧?再一起約到這裡,啊!肯達爾先生也請務必要來參加……”

外來訓練家們你一言我一語。

肯達爾嘴唇顫動,不知道該說什麼。

當他拒絕拯救組織的安排只為留存自身顏面時,面子其實早已丟的一乾二淨。

可當他拋下這所剩無幾的顏面,向一個青年低頭求教,這些曾經在其他人看來內心無比高傲,與大家格格不入有明顯區別的外來者,卻爭先恐後地高捧著自己。

太諷刺了。

肯達爾忍不住看向遠處的柏木,發現對方正一臉認真地對身邊人說些什麼。再去看他的老大銀猿,後者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頷首表示肯定。

原來如此。

煥然一新的競技場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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