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修滿意地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這一覺就睡到天色微明,他在屋瓦上憑高下望,看見不遠處的花園裡,好大一株山茶開得蓬蓬勃勃,雲蒸霞蔚,見獵心喜,翻身就跳牆進了園子。

這一逛就忘了時辰。主人家在蒔花弄草上似乎頗有心得,滿園奇珍異卉,萬紫千紅。雖然沒有什麼不應時不應季的花卉,然而水邊菖蒲低垂,波心睡蓮荷花交相掩映,繡球、合歡、木槿、凌霄,一個一個熱熱鬧鬧。就連已經過了季的牡丹芍藥、桃李迎春,雖然枝頭上再無花朵,也一個個綠得精神抖擻。

葉修自得其樂地從東逛到西,又從西逛到東,左一彎,右一繞,沒過多久就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哪。走過一道幽香撲鼻的金銀花籬,葉修剛剛回頭去賞遠處那棵熾烈耀眼的鳳凰木,忽然聽到花籬對面有人爭吵:

“太沒出息了你!這都多少歲了,修不成人形不說,出去居然還會給狗追!簡直丟盡了微草的臉……”

“肖雲!”

“我說錯什麼了?你說這小子——”

“夠了!”

嘩啦啦一連串枝葉響動,似是先前說話那人被同伴扯著,不由分說用力拽走。葉修也覺得有些尷尬,想要反方向離開,沒走兩步,花籬對面一聲細細弱弱的啜泣,隨風傳入耳中。

葉修的腳步一下子頓住了。原地佇立了一會兒,他腳步輕巧地繞過花籬,果然看到一叢碧綠的美人蕉下,蜷縮著一隻小小的、小小的……

有點兒眼熟的灰毛狐狸。

“哎呀,小傢伙,是你啊。”

那狐狸正縮成一團,腦袋埋在尾巴底下,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聽見葉修說話,他一下子就僵住了,還沒抬頭,葉修的手掌已經落了下來,順著他後頸的皮毛一直摸到尾巴尖上,又隨手去拽他後腿。

“來,我看看傷好了沒有——啊,好了,挺快的麼。原來你跑到這裡來了啊……嘖嘖嘖,這毛真好摸……”

修長的手指在小狐狸後腿傷處揉了一下,隨即放開。搓搓耳朵尖,撓撓下巴,跟著又開始往下順毛。雖然只是個小灰狐而非白狐玄狐,但是皮毛柔軟蓬鬆,順滑豐厚,微微帶著些彈性,手感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身為一個日常生活範圍內很少出現走獸,本人又偏偏有這麼點兒毛皮控的傢伙,葉修摸得愛不釋手。小狐狸被嚇得連哭都忘了,僵著身子抬頭看他,黑亮的眼睛裡一滴淚水將落未落,由著葉修愛怎麼摸怎麼摸,動彈都不曉得動彈一下。

劉小別找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他昨晚請進來的貴客蹲在一株美人蕉前面,一手支在膝蓋上撐著腦袋,擼毛團擼得不亦樂乎。

“呃……葉先生……”他的話剛剛出口就被打斷。同來的鄧復升狠狠瞪了這個沒眼力價的晚輩一眼:“什麼先生,叫前輩!”

連對方不是人類都看不出來,出息了你!

一眼瞪過,鄧復升搶步上前,長揖至地:“前輩辱臨,鄙宅不勝光寵。昨夜微草有子弟化形,我家這小子以為前輩是貴人,故此冒昧請入家中,想借前輩一點貴氣鎮壓雷劫。如今那孩子化形已畢,還請前輩移步,至堂上用一杯水酒,也好讓孩子面見高人,多少漲點兒見識。”

葉修微微遲疑了一下。然而鄧復升言辭殷切,神色誠懇,身為客人,到底不好推辭。他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

“……行吧。”

隨手一抄,把灰毛小狐狸抱了起來,一步三搖地跟在鄧復升後面。

鄧復升:“……”

他總不能說這是我們家的娃你放下?這孩子連化形都不能,今天這場合,還沒資格進正堂?

人家深不可測的前輩大妖,又是貴客,隨手抱個毛團子玩玩,他有什麼資格說話。再說了,這也是孩子的機緣不是。

鄧復升側頭使了個眼色,劉小別會意,躬身一禮,撒腿就跑。鄧復升在後面慢慢陪著葉修迤邐而行,等到踏入正院,已經見得宅中主人深衣玉冠,站立階前,肅然相候。

看到葉修的一瞬間,那人驚愕地揚了一下眉毛。這個動作幅度實在是大了些,以至於他那隻小些兒的眼睛瞬間大了一圈,幾乎和另一隻一樣大了。

他疾步趨前。而葉修已經笑了起來,一隻手抱著懷裡的灰毛小狐狸,另一隻手懶洋洋地揮了一揮,隨意打了個招呼:

“嘿,老王。”

“原來是彭澤君駕臨。”王傑希肅容揖禮。一禮行完,才綻開微微一抹笑意,半轉過身子,向內堂舉手一引:

“請——”

他等待葉修走到與自己平行,兩人並肩轉身,向正堂行去。微草的其他成員魚貫跟在後面,等到葉修和王傑希在堂上落座,方士謙和鄧復升才向上一禮,側坐在王傑希下首。

至於李濟、周燁柏、袁柏清、肖雲、柳非、梁方這些小字輩,更是連落座的資格都沒有,只在鄧復升和方士謙的背後侍立成一排。

劉小別奉上兩杯清茶,立刻快步退到袁柏清下手,屏聲斂氣,垂手恭立。偌大的正堂上,除了茶杯和杯蓋輕輕相碰的聲音,就只能聽見王傑希和葉修賓主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寒暄:

“家裡孩子昨天報告說,來客頂上有紫雲如蓋,當是貴人,我就沒急著趕出來。”他隱晦地掃了低頭訕笑的劉小別一眼:

“早知道是彭澤君,昨天怎麼也要出來迎客的。”

“哈哈沒事兒。”葉修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小狐狸順滑的皮毛,毫不在意地笑:“正事要緊。家裡孩子過雷劫,換我我也忙不過來,哪還有心思招待客人。”

“不管怎樣,昨天是傑希失禮了。”王傑希眼角也不斜一下,對葉修懷裡蜷成一團,已經完全僵成塊木頭的小狐狸視若不見,舉杯象徵性地敬了一敬:“還有,多謝彭澤君喝退雷劫,讓小徒平安化形,有驚無險。”

“小事。那雷吵我睡覺。”

王傑希微笑不答。轉頭對堂下道:“喚英傑過來,拜謝彭澤君。”

劉小別應聲而去。堂上兩人繼續聊天,說著說著,就說到葉修怎麼會逛到這裡來:

“近日聽說大孫脫困,就去看了他一趟。回來路上順便逛逛。”

“錢塘君那件事我也聽說了。”王傑希揚眉而笑:“給了涇河老龍好大的一個沒臉,真是痛快!”

“大孫做事就是這樣。”葉修也笑,忽而把目光落到堂下:“喲,來了!”

堂下,劉小別已經引了一個青衣少年進來。那少年身姿翩翩,容色如玉,雖是布衣竹冠,卻和王傑希是同一形制,只是色呈淺青,緣以玄色。

許是剛化人形還不太習慣,少年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小心,跨過門檻時更是頭也不敢抬起。踏入正堂,離著王傑希和葉修五步遠便即止住,一整衣襟,徑直拜倒。

“小子高英傑,有幸拜見彭澤君。庇護之德,感銘五內。”

“起來起來!”他剛跪下去葉修就伸手虛扶——說是虛扶,手這麼一抬,便有一股大力憑空生出,把膝蓋剛剛沾地的高英傑託了起來。葉修收回手就開始掏袖子:“哎呀老王你家有孩子化形也不提前說一聲——這見面禮給什麼好呢?”

“前輩都幫他過雷劫了,還給什麼見面禮?”王傑希推辭了一句。葉修還在繼續翻:“要給的要給的。再說你家這小子資質這麼好,就沒我,他自己渡劫也是妥妥當當——喏,找到了,拿去!”

手一揚,一個圓溜溜、金燦燦,香氣撲鼻的橘子,劃過一道弧線落在高英傑懷裡。

“不是什麼好東西,洞庭席面上摸的,吃著玩吧。”

“洞庭君待客的果品,凡間也是難得了。”王傑希讚了一句,正色吩咐:“這一隻橘子抵得上你十年修為,你才化形,不要亂吃,先調理好了氣息再說。”

“是。多謝彭澤君。”高英傑臉上又紅了一紅,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橘子,低頭行禮致謝。行完禮無意一抬頭,目光落在葉修懷裡的小狐狸上,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一帆?”

小狐狸嗚咽一聲,腦袋一低,重新埋進了尾巴底下。

“你師弟?”葉修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小狐狸,隨口笑問。高英傑心頭砰砰亂跳,想要回答,喉頭卻乾澀得厲害。他本能地抬頭望向王傑希,見師父神色淡淡,顯然沒有張口的意思,只能努力嚥了口唾沫,掙扎著從喉嚨裡逼出聲音:

“是的,他是我師弟,喬一帆……一帆修為不足,還不能化成人形,若是不慎冒犯了先生,還請先生……請先生……”

“小喬也是我家子弟。”王傑希穩穩地接過話頭。手一擺,高英傑立刻低頭退至他身後,垂手侍立。王傑希御下規矩森嚴,他既開口,高英傑便是親傳弟子也不敢插話,只得默然而立,目光牢牢地鎖在喬一帆身上。

就聽王傑希道:“這孩子和英傑差不多同時開了靈智,日常修行也算勤勉,卻是直到現在也摸不著化形的門檻。昨天跑出去遇了一場大險,半夜才歸,英傑忙著渡劫沒能見到他,也是一直擔心到現在了。”

“還摸不著門檻?不應該啊。”葉修微微奇了一聲。他修長的手指托起狐狸下巴,低頭下望。喬一帆在他懷裡抬起頭,與葉修四目相對,只覺得俯視著他的眸子裡金光一現,剎那間全身一涼,竟有種五臟六腑都被照透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喬一帆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就聽葉修在頭頂上輕笑:“小傢伙,採日精月華,拜月修行的法門,可不適合你啊。”

一邊說著,葉修一邊暗運法力,掌心光華濛濛一亮。跟著,托起小狐狸望空一拋,喝了一聲:

“去!”

喬一帆身不由己地被拋了出去,只覺得一股清氣從葉修手中貫注自己全身,通達四肢百骸。落在廳堂中央時就地一滾,已然化為一個灰衣少年,伏地拜倒。

“小徒又蒙厚賜,何以克當。”王傑希道謝的話剛說到一半,已經被葉修擺手打斷:

“哎,這孩子仁而有勇,我很喜歡。既然有緣,幫他一把也不算什麼。”

“哦?”王傑希目光一閃,便不做聲。默默掐算片刻,笑道:“原來昨天救了這孩子的也是前輩。既然這麼巧,在下倒有個不情之請——”

“噯,你跟我還客氣什麼?”

“那在下就直說了。”王傑希抬手指定仍然跪在堂中,仰著臉,滿目感激的喬一帆:

“如前輩所見,這孩子的路數,和我這一門的修行法門不合。既然前輩看他入眼,那也是他的福分,我欲送他到前輩身邊侍奉,不知可否?”

“強扭的瓜不甜。”葉修笑著搖手:“這事兒你得問孩子,他不樂意的話,我不勉強。”

王傑希無奈地笑了笑。然而葉修的性子他也明白,當下不再多勸,喚了聲:“一帆起來。”

喬一帆應了一聲,慢慢爬起。王傑希招手喚人近前,正色道:“剛才的話你也聽到了。我欲送你去彭澤君身邊侍奉,你可願意麼?”

“弟子——”

喬一帆滿面為難。他望望王傑希,再望望葉修,臉上滿滿的都是掙扎。一個是恩養教導了數百年的師尊,一個是承了救命之恩、又助他化形的前輩。雖然師門的修行路數當真不合,又是師尊親自發話,可叫他說一聲願意,他又哪裡開得了口?

無措中目光一抬,不知為何便轉了個方向,落到王傑希背後的高英傑身上。好友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目光中又是鼓勵催促,又是留戀不捨。喬一帆眼眶一熱,趕緊垂下頭去,死死閉了一下眼睛,不敢說話。

“罷了。”見少年如此,王傑希自知其意。他的目光從喬一帆移向葉修,又從葉修移回喬一帆,長長一嘆:“為師就替你做了這個主。一帆,你去拜過彭澤君,今日就跟了他去罷!”

“師父!”

喬一帆撲地跪倒。頭一低,兩滴淚水滑落,啪地打溼了身前的地面。

“去罷!”

王傑希的語調越發嚴厲。喬一帆不敢再辯,噙淚拜了四拜,又起身向葉修拜下。葉修端坐不動受了一禮,信手挽起,轉頭對王傑希笑道:“這倒是我佔你們家便宜了——”

“一帆能受前輩教導,也是他的福分。”王傑希微笑。兩人便不再提這一茬,命從人排上酒餚果品,徑自飲宴。宴罷,葉修謝絕了王傑希相送,握著少年的手腕舉步向外,三五步後,已經站在了花園門外。一聲清嘯現出百丈龍身,夭矯飛騰,帶著少年直上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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