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盛大的紅梅花雨唯獨漏掉了他們所在的這片區域,不僅是沈拙,還有被沈拙帶出來,早先乾枯的那幾具屍體。
這裡彷彿是被隔絕在外的一片“世外桃源”,只不過在這片“世外桃源”中,沒有怡然自得,只有無盡的悲傷。
江遺念還沉浸在失而復得,卻又再次失去的痛苦中,命運卻沒有放過她。
眼前的背影開始白霧化,白顏的身影在慢慢變得透明。
“顏顏姐,你……你也要離我而去了嗎?”
一次又一次的分離,她臉上的神情已經變得麻木了,可那鑽心的痛還在,那是無論經歷多少次離別都不會習慣的。
紅梅花雨落下的那刻,白顏就已經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拉扯著她,那是要帶她迴雪山之巔的力量。
回去嗎?她想,可回這個字對她而言,連線的地點早已不該是雪山之巔了,若真要用回,她想回到那個除夕夜,再看一眼煙火漫天;她想回到離開鎖靈陣那天,讓一切重新來過。
她以為只要她不放手,就還有機會,可山爺爺的聲音讓她清醒過來,自甘墮落的人,無論是什麼理由,都不能原諒。
若她所求是避世而居,那雪山會成全她。
這場紅梅花雨就當是,我作為神女送給世間的,最後的恩賜。
“阿念,對不起。”白顏抱著沈拙面向江遺念,將懷裡的人交給江遺念。
這是你找了十年的妹妹,我把她還給你,也把你還給她。
霧散,形消。
江遺念伸手,想抓住白顏,只感覺到一縷霧氣劃過手心,收回手,掌心中留下了一片紅梅花瓣。
三天後,江遺念將沈拙和落在手中的紅梅花瓣一起葬在了鎖靈陣外,現在應該叫梅林外了。
那天紅梅飄落,林間所有的樹瞬間都變成了梅樹,只不過這一片樹林如今都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
江遺念在江瑤的幫助下找到了江曦的墓,將沈拙和江曦葬在了一起。
至於沈遠……在沈拙的葬禮上,莫白告訴江遺念,他已經按照沈拙生前的命令,找人把沈遠的屍體送回了家鄉。
將軍府如今只剩下一個瘋了的公主,無人主事,在李太守的幫助下,江遺念以沈氏小姐的身份接下了將軍府的主事權。
在去將軍府前,江遺念一直還住在梅苑,就連沈拙的葬禮都是在梅苑辦的。
她讓莫白幫忙在將軍府中闢了一處寂靜的院子安置公主,又讓江瑤幫忙找人將梅苑重新佈置了一番。
她打算在她走後將梅苑留給城東的那些無家可歸的落魄乞丐居住。
安排好一切之後,她終於鼓起勇氣走到了將軍府門前,這座大門威嚴矗立在眼前,就像沈遠本人一樣,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可最後也如同沈遠一樣,獨立一處,無人相伴。
推開將軍府大門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衝擊著她的記憶,這裡的一花一草、庭院磚瓦都讓她覺得無比的熟悉。
塵封多年的記憶此時重啟,一幕幕浮現眼前。
追逐打鬧的兩兄妹,修剪著桔梗花枝的母親,對著賬本發愁的姨母……
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時光,每日都纏著母親問自已有沒有長高,什麼時候才能比哥哥高。
總喜歡偷偷潛入哥哥的書房,把他的書卷弄亂,翻倒他的硯臺,只是想讓他多陪自已玩一會兒。
還喜歡讓不擅長針線的姨母給她縫荷包,因為這樣她就有理由不學針線活了。
還有每次外出回來都會給她帶糖的王叔、會抱著她去搶花燈的齊伯、跟在她身邊的李婆婆……
這裡竟然是江家舊址,她終於明白了沈拙為什麼不願意回家,也明白了沈遠把家安在這裡是為了什麼。
流落十年,她終於回家了。
山下紅梅落,山上白雪飄。
空置了千年的竹亭終於迎回了它的人。
亭頂的積雪緩慢滑落,亭中空白的屏風上一棵乾枯的樹枝突然有了活力,不斷生長,逐漸壯碩,枝芽生長,一朵朵花苞冒出了腦袋。
不一會兒,空蕩的屏風被一棵碩大的梅樹佔據,紅梅盛放,開滿枝頭,可其中卻有一段樹枝光禿禿地搶佔著屏風的正中央。
那是這棵枝繁葉茂的梅樹中唯一的“敗筆”,枯萎衰敗,毫無生機。
白霧在竹亭前勾畫出一個人影,屏風中紅梅花落,白顏提腳踏進竹亭。
屏風前,一張桌案浮現,桌上的茶壺冒著熱氣,千年光景恍然如夢,若是此時的桌案邊還有那個熟悉的人影,白顏也願意說服自已去相信,她所經歷的那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境。
這一次她沒有在那個位置坐下,而是出神地看著眼前屏風中的那一節枯枝。
突然她從懷裡掏出了須臾鏡,乾脆利落地將鏡子捏碎在手中。
須臾已經回不來了,留著它不過是給自已平添傷感,既然已經打算不問世事,那就不要給自已再留下任何可以窺探世間的法器。
“這就是你的決定嗎?”
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白顏已經習慣了在雪山之巔聽到這個聲音,在這裡除了她,也沒有其他的生物能再聽到他的聲音了,但這次她卻沒心情陪他說話。
“上天賦予了你神的身份、神的能力,你也該完成神的使命、盡神的責任。”
“上天賦予?”白顏冷笑一聲,“他可問過我願不願意接受?想救的救不回,想留的留不住,如果這就是神,那神的存在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你有了私心,神應秉持公正,不應有私心。”
“什麼是公正?刺進我身體裡的刀劍是公正嗎?生取我的心是公正嗎?用我換孤城生就是你所謂的公正嗎? ”
“你的心被汙染了。”
狂風暴雪突然來襲,像一把把刀扎進白顏的心裡,彷彿要把被汙染的地方清除才肯罷休。
一刀一刀紮在心上,白顏卻覺得一點也不痛,比這更痛的她都已經經歷過了,這點痛早就不算麼了。
她轉身走出竹亭,一團白霧在掌心聚集,她身後竹亭中的桌案、茶具、筆墨、書卷……全部化作白霧飛至她的掌中,又在掌中消散。
只剩下孤零零的竹亭和那幅紅梅屏風,白顏一路走到雪山涯邊,眼前除了白雪還是白雪,可她知道這片白雪之下是孤城。
那裡有她最美好的回憶,有她的家人、朋友……那裡還葬著她的愛人。
縱然人間輪迴,亦非昔日故人。
千年時光須臾一瞬,莫回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