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向南怔怔地重複道,“回去……”
事態超出掌控太多,他已不願去深究箇中緣由了。
誰又不想回去呢?
他難道不想回到南中,每天清晨嚼著早飯,踏進窗明几淨的教室,落座溫書?
他難道不想一到飯店就衝向食堂,品嚐一碗新鮮出爐的粵式腸粉?
天知道他多想再重回那個烈日肆虐的假日,再和周宇航打一場球啊!
哪怕他再努力那麼一點,汗再流多一點,就能和他一起進校隊了呢?!
可是往者究竟不可追。如果他向南僅僅為了沉湎於過去,而罔顧他、他們即將攜手共創的未來,那才是落入真正萬劫不復的境地。
初遇很美好;但愛情卻是創造。
向南多想把滿腹大道理告訴這位天真的副機長聽啊。
然而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堵在喉頭無可言說,
最終出口的只有蒼白的一句質問:
“哪怕拋下我和小陳她們,還有機上這麼多人,也一定要回去?”
孫偉城撇過臉去,再不發一言,默默操作控制桿,把已經伸展出去的飛機起落架又收了回來。
即將迫降的客機收起了起落架,如同飛到海島上休憩的信天翁在降落時收起了爪子——
這無異於是用最柔軟的腹部去貼地剎車。
“孫偉城!你他媽畜生!”
高雲志厲聲咒罵道,弓起身來就要去摜下控制桿,試圖再度放架。
孫偉城先他一步,整個身子貼上臺面,像個抱著書本午睡的學生那樣,把控制桿攏在懷中。
“要死,要死啊!”高雲志氣得直跳腳,他發誓如果自已手頭有槍,一定會毫不猶豫對著這位副駕扣動扳機。
眼看風擋玻璃之下,蒼茫的大地似乎在下一瞬就要砸過來——
恍惚間,高雲志似乎回到了尚在服役的那一年。
當年他獨自駕駛戰鬥機遠赴東海執行任務,卻突遇小型爆發性氣旋的驚險時分。
他駕駛的殲-10C明明是一把移動的鋼鐵利刃,在大自然的威力前卻如風中枯葉,任憑他怎麼操縱也是枉然。
而他就是那片枯葉上的一隻螞蟻,死生由命。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始終想不起來,自已究竟是怎麼在與自然力量的博弈中覓得一絲生機,又在機身零件快散架完之前飛回基地的。
他甚至懷疑那個受封軍功章的人壓根不是自已。
真正的他早就葬身風暴和海潮之中了。
“機長……快啊!”一聲痛苦的嘶吼把高雲志拉回現實。
原來向南在這爭分奪秒的時刻,竟衝回客艙找來一罐滅火器,一下子就把孫副機砸得不省人事。
此時還在和那個披頭散髮的女白領瘋狂廝打,隱約的血腥味兒在狹小的空間幽幽散開來。
高雲志無暇感嘆向南出手狠辣,因為客機幾乎要完全失控了。
憑著數十年的駕齡積累下來的肌肉記憶,高雲志飛快完成一系列操作。
一雙大手緊緊握住控制桿,不斷調整飛行姿態,試圖穩定住飛機。
同時再次開啟起落架,在一片呼嘯聲中,以不到3°的下降角往一片視野還算開闊的平原落去。
細密的汗珠浸溼了一身機長服,但他無暇旁顧,眼前的緊急情況需要他一百二十萬分專心地處理。
每一個動作、指令、銜接、控制,都如手術刀劃過指定區域般精準。
一招不慎,滿盤皆輸,用於現在這個場面再合適不過。
機身落地的時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靈魂與身體分離般的震顫。
向南更是被一股無名大力猛烈地拋向艙門,硬生生捱了一下不帶緩衝的撞擊。
他疼得差點沒把牙根咬斷,只覺得脊樑骨都快被撞斷了。
客艙內的乘客雖說有安全帶護著,各自也好不到哪裡去。
有些人因為姿勢原因一頭撞上前座的靠背,瞬間失去了意識。
有些則被滾落的行李砸中,傷勢不算重,但少說也被砸懵了。
還有幾個格外惜命的,不知從哪個公眾號上聽信謠言,無視他們幾個空乘反覆下的指令,一頭鑽進座位下狹窄的縫隙,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總之,等客機的衝勁過了之後,竟沒有一個人能立即站起來。
艙內一陣哀嚎漫天,混雜著嘔吐物的芬芳,衣物、行李、水和食物散落了一地。
向南掙扎著爬了起來,顧不上擦拭嘴角湧出的鮮血,三步晃兩步地拐進客艙,等看清了一切後,眼眶瞬間張大到了極致。
高雲志經驗老到的迫降僅僅只是挽回了些許損失,總體上來說還是慘不忍睹。
客機降落時磅礴的衝擊力震碎了一大排舷窗,玻璃渣子飛濺,也不知傷沒傷到人。
掛在半空的機載電視掉在地上,還在呲呲冒著火花。
走廊明晃晃的大燈全數湮滅,外頭起了濃霧,陽光壓根照不進來。
最嚴重的情況莫過於左側機翼墜地折斷,分崩離析,碎片沿途灑了一路。
這就導致本該是機翼與機身連線之處,現在空有一個黑梭梭的大洞,如同人的關節被生生斬下,只有絲許皮肉黏連著。
向南連苦笑都擰不出來了。他努力過,不解過,掙扎過,到頭換來這麼個結局。
這和直接墜機有什麼分別啊?
至少……還有小部分人活著。他只能這麼安慰自已。
不然即使能夠再入輪迴,他的鬥志也要崩潰了,就像那兩個人一樣。
好在現在有兩個訊息,一個好的,一個壞的。
壞訊息是,別說推開幾道應急艙門了,在場的機組人員恐怕連站直身體都夠嗆。
剛才那一通撞擊,已經達到對人體內部器官造成不可逆傷害的水準了。
好訊息是……舷窗外依稀可見遍地野外植被,這足以說明客機落地的“選址”很巧妙,沒有卡在什麼不尷不尬的地方,上不去也下不來。
乘客中間那些體力尚存者,出去之後如果等不到及時的救援,也能吃些野蔬野果之類的維持生命。
就是不知道訊號恢復了沒有。
——不,哪怕是荒郊野嶺,也比呆在飛機殘骸裡好。
有人比他更懂這個道理。
幾個座位離得近的人,正伏在地面上朝艙門口爬去,身體受了傷,在與地面的摩擦間畫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明明是幾步路的距離,爬起來如同萬里長征。
這個畫面真是萬分諷刺,有人如蠅營螻蟻,一絲偷生的機會也不放過。
有人非但不求生,還一心尋死。
向南有心救人,這些人還偏要跟他作對!
熱血,就這麼涼在了心窩裡,結出了厚重的痂,再無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