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飯,已經下午三點過了,全校的教師和同學都揹著行李,下鄉支農:挖紅苕,點小麥。六三高兩個班的同學,都去一個地方,大家都混雜著走。

廖文剛和毛老師走在一起。路比較寬,前邊有李秀芝,旁邊有魯近初,殷正清,郭惠玉,後邊是李荷豔、程茜平、溫興忠。毛老師說:“廖文剛,你好大膽,有人說今天的事,是六三高二的廖文剛帶的頭。”廖文剛說:“那有什麼可怕的?反對剋扣師生的口糧,這叫伸張正義。”“你不怕秋後算賬?”“我們沒有找他們算賬,追查是誰叫剋扣師生口糧,就算手下留情了。再說,我相信毛老師也會保護我的。”毛老師笑著說:“我已經保護你了。他們說是六三高帶的頭,我說不是。還有六一高,六二高哩,他剛進入高中,人家會聽他的?我們不說這事了,廖文剛,你長大了準備做什麼?”廖文剛說:“當作家,詩人。”“喲,志氣不小!你看看,現在這個景象,寫首詩讀給我們聽聽。”

廖文剛,見夕陽在天,給滿山遍野灑滿了金色,於是朗誦道:“夕陽給群山鋪滿了金片,使流動的人群更加燦爛。這是一條藍色的河流,滾滾東去就會波濤連天。”

同學們都讚揚說:“好詩,好詩。”毛老師說:“有發展前途。”廖文剛說:“我們班的才子是魯近初,請他來一首。”魯近初說:“才子不才子,不知去哪裡。”廖文剛說:“到山頭挖紅苕,和星星在一起。”同學們都喝起彩來。郭惠玉說:“聽我來一首,你們聽好了:我們路上走,晚霞天上頭。地上有什麼?夕照伴人流。”大家都說:“好!好!”“我們六三高詩人還不少哩!”

師生們一路閒聊,直到夕陽西下,才到了目的地——千寶公社的瓦子壩。同學們被安置在辦公室、保管室和農戶家裡。晚飯在伙食團吃。這是一個四合院,三面是小青瓦房,一面是草房。郭惠玉說:“這房子還不小嘛。”吳緒良說:“這是一個大地主的房子,主人早不在了,房子還在。”旁邊的政治教師漆海星說:“吳緒良,你這口氣可不對啊!你一個共青團員還同情地主?”吳緒良說:“主人是不在了呀,房子就是還在嘛!”漆老師聲音提高了八度:“主人?地主是主人?貧下中農才是主人!”廖文剛見事態要鬧僵,大聲說:“帶好碗筷,到伙食團就餐了!”同學們就跟著帶路的農民和廖文剛一同向伙食團奔去。晚飯的主食是紅苕,菜是一大碗黃南瓜,裡面還放有生薑。同學們早已是飢不擇食,輪到自已打了紅苕,盛了黃南瓜,就找個空地,或蹲或坐或站地,狼吞虎嚥起來。

六三高一班的同學,在另一個伙食團吃飯。他們的待遇可就更差了,主食是紅苕,菜卻是一大碗紅苕葉。一個瘦瘦的女生,吃東西不行,一大碗紅薯葉吃不下,就說:“我的菜吃不完,誰要?”班主任魏老師說:“不要浪費了,給我。”旁邊的廖德煜,大聲說:“吃不完的紅苕葉,魏老師要了!”魏老師狠狠瞪了廖德煜一眼。

吃完飯,這個地方的總領隊漆海星就召開師生大會,他說:“我住在大隊辦公室,每個班有什麼情況,要及時彙報。同學們是來支農的,不是來吃農的,明天開始挖紅苕,誰也不能偷吃生紅苕,發現有人違紀,晚上就開鬥爭會。階級鬥爭這根弦,可不能松,今天就有一個團員為地主說話。”吳緒良一聽“嗖”的一聲站起來,魯近初趕忙把他按下去了:“你不能說!”聲音小而嚴厲。漆海星繼續說:“國家處在困難時期,餓死了一些人,這沒有什麼了不起。解放前,一次瘟疫,死的人都比這多;兩次世界大戰,死了多少人?五千多萬!階級敵人一定要乘機興風作浪,我們一定要提高警惕。同學們一定不要問人家家裡餓死了多少人,一定不要去問,這個隊餓死了多少人,這是紀律。聽清了沒有?”領隊還把國際國內的大好形勢講了一大通,才喊大家按時休息。

六三高二的同學,男生都住保管室。女生就住下面的一個大草房裡。這保管室是一個“丁”字形的房子,有一個大壩子,是曬場,曬場邊上,是長長的一溜石基,看樣子,是準備砌牆的;安好石基後,就丟下了,現在可成了同學們的天然座凳。同學們到池塘裡洗了手臉腳,已經星光滿天了,大家都還沒有睡意。廖清風說:“廖文剛,你的故事多,來個‘且聽下回分解’。”廖文剛說:“正好,假期裡,我借到一本《說唐》,我抄寫了一遍,我就講給大家聽。”同學們一聽,就圍攏過來,下面房子裡的女生也來了。廖文剛就從秦彝託孤直講到陳咬金賣草扒。才動員大家回去休息。

第二天吃過早飯,師生們就由社員帶著上了山。廖文剛的身邊走著一個瘦如干豇豆的人,滿臉鬍鬚。廖文剛看見山上有許多新墳和樹蔸,搖了搖頭,但想起漆老師宣佈的紀律,就只是問道:“大爺,這也是砍來燒了鋼炭吧?”那位社員說:“柏樹可不能燒鋼炭,樹子都砍來作了伙食團的燒柴。”“這麼大的樹,燒了不可惜?”“有什麼辦法?以前一家一戶自已煮飯吃,燒的,主要是毛毛柴,山草,筍殼葉,黃荊條、莊稼稈,大夥食團,百把個人的飯,不燒木柴,可不行。”廖文剛問道:“大爺,貴姓?”那老人說:“免貴,姓張。”“啊,張大爺,高齡多少?”老人說:“痴活了三十有三。”廖文剛一聽,知道把別人的年齡看得太大了。他滿以為這是一個老年人哩。那位社員見廖文剛,長得瘦小,就問道:“沒有幹過農活吧?”廖文剛說:“四五歲就幹農活,扯草。我們學校,每個班都有一塊地,種滿了苞谷、蔬菜,翻地播種都是我們自已搞。個兒高的就挑糞,個兒矮的就拿起瓜瓢,一瓢三窩。”老人誇獎道:“現在的學生,都能文能武,以後長大幹大事。”

到了山上,毛老師分好組,十來個人由社員帶到一塊地裡,照著社員的指點,邊學邊挖。開始,同學們就像小老虎似的,進度還不錯,不到一個小時,大家都腰痠臂疼,成了強弩之末。有的用鋤把撐著脖子休息;有的來回踏著步,揉著腰;有的一屁股坐在地上,還有的乾脆躺在剛挖過的泥裡。廖文剛看看大家不行了,就喊:“文娛委員,起音大家唱個歌。”李荷豔說:“累死了,哪個還有精神唱?”魯近初說:“我來教大家唱,我才在仁壽學會的,《人民公社好》。”山上於是響起了悠揚的歌聲:“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是社會主義的陽關道……”

下午,漆領隊來工地檢查,在六三高二班所在的工地發現了紅薯皮,紅薯皮是用土掩蓋著的,漆老師用腳踢,才發現了。漆老師板著臉說:“有人偷吃了人民公社的紅苕,你們看,這麼多紅苕皮,至少也是兩個紅苕!這是絕對不允許的!這是破壞集體經濟的嚴重罪行!盧澤文,你是班長;廖文剛,你是團支部書記,要好好清查!查出來,嚴肅處理!”毛老師知道了,也覺得問題嚴重,晚上,在月光下,在保管室的石基上,全班同學就開始了清查。清查會由班長盧澤文主持。他說:“偷吃社員的生紅苕,這是極不道德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社員的生活,處在怎樣困難的時期!漆老師講了,查出來,要嚴肅處理!希望犯了這個錯誤的同學,承認錯誤;希望看見的同學,揭發這些同學的錯誤。自已承認的和被人揭發出來的,處理是不同的。希望大家積極發言。”

查來查去,誰也不承認自已吃了紅薯,也都說沒有看見別人偷吃紅薯。廖文剛說:“我看,就這樣吧,以後任何人都不要再吃了。希望同學們都想一想,我們,國家每個月還供應了19斤糧食;社員就得全靠自已種的這點莊稼,而且要除去公糧餘糧,才是自已可以吃的。我們在山上,都看見了那麼多新墳,我數了一下,這個隊有32座,他們是怎麼死的?大家心裡都清楚。我們還忍心偷吃社員吊命的紅苕嗎?偷吃了生紅苕的同學不敢承認,說明這些同學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有些同學也許看見了,但不肯說,我估計,這不是展不開批評的問題,而是知道偷吃生紅苕對這些同學前途的關係。既然如此,我們就下不為例。再也不能偷吃社員吊命的紅苕了!”

李秀芝,這時是校團委的少先委員,她說:“我們絕大多數的同學都沒有偷吃生紅苕,我們也健康地活著。告訴同學們,我也想吃,但是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我告誡自已,決不能吃,因為這是社員的,不是屬於我的。”

曾翠香說:“生紅苕,我們班肯定是有人偷吃的,有那麼多紅苕皮為證。吃了的人,不敢承認,因為他知道這是不光彩的事情。犯了錯誤,又不敢承認,這是更可恥的事情。”

毛老師總結說:“同學們的發言,都說得好。如果是在平常年月,吃幾個生紅苕,那算什麼!現在是非常時期,吃的比黃金還貴重,關係到群眾的生命。我們決不能馬虎。如果有了真憑實據,這樣的同學,就有可能被開除;你們想想,為了一個紅苕,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值不值得!你們初中畢業的那個學期,六零初一班的歐本良,為了一個餅子,被學校除名。歐本良的學習成績,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卻被一個餅子毀了。同學們,小不忍,則亂大謀啊!我們是學校,同學們是讀書人,必須有鐵的紀律!”

清查會之後,徐武德說:“不能這樣草草收兵,應該查個水落石出!”廖文剛說:“那就有可能,開除幾個。你希望看見這種情況嗎?”徐武德大聲說:“自作自受,誰叫他去偷!”

六三高一班的王紹泉和殷正清、尹洪林等同學,差不多又見到一隻肥碩的老鼠從面前跑過。王紹泉說:“這附近有一個老鼠洞。”郭茂清說:“待我去偵察。”郭茂清丟下鋤頭,躡手躡腳地到處看,見離他們勞動的地點兩百米遠的地邊,有一個大洞,不少老鼠進進出出。他走回來,小聲說:“今晚上,我們可以打一回牙祭。”盧翠華問:“吃什麼呀?”“老鼠肉。”殷正清說:“老鼠可不好逮。”王紹泉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郭茂清說:“我發現了老巢,這個辦法,怎麼想?”楊見明說:“打人民戰爭呀!”

同學們邊勞動邊商議,決定採用四步捕鼠法:第一步,先打草驚鼠,把鼠趕進洞去;第二步塞住洞口;第三步清理戰場,把鼠洞周圍的紅苕挖了,把地搞平整。第四步挖洞打鼠。大家商議好了,利用休息時間,逐步實施。最後一步,四位同學負責挖洞,其餘的同學在洞外圍成圓圈,用竹棍樹枝進行捕打。待到把洞挖開,裡面竟有三四十隻老鼠,挖洞的同學一陣鋤頭挖打,就消滅了一半,逃跑出來的,有的同學眼明手快,一棍一個;有的同學笨手笨腳,跑了幾隻。大家立即找來盆子,動手剮老鼠,竟然有大半盆。誰知被帶隊的漆老師發現了。他說:“上級早有通知,老鼠渾身是細菌。不然怎麼叫四害?出了問題,哪個負責!”同學們個個面面相覷。郭茂清問:“那,怎麼辦?”“倒進茅坑裡去。你們捕鼠有功,要表揚!快去倒掉!”同學們都不敢違抗,把半盆子剮出的老鼠倒進了一家農民的廁所。那個廁所裡的糞都舀去種小麥用了,幾乎是乾的。同學們第二天早上去廁所裡看,剮出的老鼠全不見了。郭茂清嘆口氣說:“偏有不怕死的!”

王紹泉和郭茂清、尹洪林、程德華、餘德明等幾位同學一起,掐了一些紅苕巔,他們住的那家社員對學生特別熱情,說:“我有老酸菜,和著一起炒,味道不錯。”那時逼著同學們倒老鼠的漆老師,回學校去了,由教化學的李性初老師帶隊。王紹泉說:“紅苕顛,不知道李老師同意我們搞來吃不?”盧翠華說:“我給李老師鏟點去,看他態度如何。”於是,盧翠華用小碗給李老師鏟了半碗去。李老師一見,立即舉起筷子就拈來吃,並說:“好吃,好吃!”這下,同學們放心了,經常利用休息時間,掐紅苕巔,把嫩的紅苕葉杆,撕去外皮,和著炒吃。

有的同學,可不甘心只吃紅苕巔,在沒有人見著的地方,就吃生紅苕。他們吃生紅苕的辦法,是用手把紅苕皮掐掉。紅苕吃進了肚子,紅苕皮卻擺了一地。同學們回學校的頭一天,大隊幹部在學生挖過的紅苕地裡發現了紅苕皮,便找到李性初老師說:“你們是來支農的,不是來坑農的。請你把偷吃了生紅苕的學生找出來,把名單報給我,我要上報。”李性初吃了一驚,說:“好,我馬上清查。”李性初老師明白,他雖然不是班主任,只是教他們的化學,要是把這些同學的名單報上去,這些同學的前途都可能受到很大的影響。化學組的陳忠珩老師,下鄉勞動,沒有吃午飯,看見食堂裡還有一碗紅苕,以為是留給他的,就吃了;實際是留給一個守紅苕的學生的,等那個學生來吃,已經沒有了。只是誤吃了一小碗紅苕,陳忠珩老師竟然受了處分,調走了。李老師知道此類事情,處理得極重,於是他不肯清查。他只是召了開學生會,批評了偷吃生紅苕的現象。他說:“我們沒有吃飽,社員同志們一樣沒有吃飽。偷吃生紅苕,是不好的。以後,大家要吸取教訓,有時一念之差,就會葬送自已的前程!”

第二天,師生收拾好行李,要上路了,那位幹部找到了李性初老師。“把名單給我。”李老師說:“對不起,沒有人肯承認。”“那不能走!我來清!”那位幹部大聲說。李性初老師說:“學校叫馬上回去上課。”“不行!”那位幹部說。同學們見狀,都背起行李上路了。那位幹部氣急敗壞地追出來說:“不準走,李老師,把學生招呼倒!”李老師也背上行李往外走。那位幹部邊追邊大吼道:“你包庇學生的歪風邪氣!”李老師邊走邊答:“你到宣傳部告我好了!”

回校上了兩個星期的課,上級又下達了勞動任務:要把一批糖果運到東林去。上午8點,準時出發。全校師生都動員起來找工具。廖文剛到北門口家裡拿來一隻小籮筐,班主任毛老師還沒有工具,就說:“廖文剛,我們一起抬。”毛老師比廖文剛高不了多少,他們一同去稱了滿滿一籮筐糖果。這種糖,這些地方叫油果子,圓圓的比櫻桃稍大,有點像沒有熟透的桑葚的顏色,是麵粉做的,表面上沾著白糖粒,有一股誘人的清香。毛老師走前面,廖文剛走後面,那股糖香味一陣一陣撲來,廖文剛饞得直流口水。這是公家的東西,是絕對不能吃的,況且,一個一個做了登記的,少了可不得了。廖文剛就和毛老師找龍門陣擺。廖文剛問道:“毛老師,好多歲了?”毛老師說:“你猜。”廖文剛說:“二十歲。”走在旁邊的李秀芝說:“我早知道了,毛老師23歲。”“毛老師工資多少?”“每月24元。”廖文剛說:“這麼少呀!”毛老師說:“不少了,你們的伙食費,每個月不才5元1角嗎?”

這條路可不近,整整三十里。路比較寬,有的地方兩三個人都能並排而行。走了十來里路,大家都坐下來休息。廖德煜說:“你們說,人什麼時候最美麗?”廖文剛說:“勞動之後最美麗,你們看,李秀芝,臉像紅蘋果,程茜平,臉像紅櫻桃,衛瑩芳臉像紅蕃茄,毛老師,像紅臉關雲長了。”毛老師說:“你沒有看見你自已,臉兒成了紅海椒啦。”大家說笑了一回,又繼續前進。好在這天是陰天,又恰是初冬天氣,所以師生們,才沒有汗流浹背。他們看見路邊上有一個紀念碑,是紀念彭德輝的。廖文剛問:“彭德輝是什麼人呀?”東林的範雪容說:“彭德輝是搞稅務的,解放初在這裡被土匪殺害了。”毛老師說:“這是值得我們學習的英雄。”廖文剛說:“可惜我們沒有機會。”毛老師說:“平凡的生活裡,也可以出英雄。現在,不偷吃集體東西的,都是英雄。挖紅苕的時候,你想不想吃?現在抬的糖果,你想不想吃?”廖文剛說:“說不想吃,那是假的,但我不會吃,因為我是共青團員,還是團幹部。”毛老師說:“你們就是堅持原則、戰勝飢餓的英雄。”

中午十二點,運糖隊伍都到東林交了貨,交完貨還搞了一個簡單的交接儀式。供銷社的負責人感謝大家說:“縣城到東林,不通公路,如果不是老師同學們幫助,這些糖,兩個月也運不到。我代表東林的貧下中農,感謝你們了!”學校負責的金總務說:“我們運的糖,一斤也沒有少,還多出來了56斤!同學們,都到飯店去,學校為每個老師和同學準備了一個包子。”

回去的路上,徐武德說:“早曉得要多出56斤,我就一路吃起走了。”廖文剛說:“公家的東西,怎麼可以自已吃!”徐武德說:“你娃子假,你不想吃一顆?”廖文剛說:“我也饞得流了不少口水,但沒有吃,因為這是國家的,不是我的。”徐武德說:“你和我一樣,是不敢吃。”廖文剛說:“不對,我是不願吃。我們有不少同學都是不願吃。”毛老師吃著包子過來,正好聽見了,她說:“不管有沒有人看著,不管有沒有人知道,國家的東西,一點也不能動。這是要堅持的原則。”徐武德說:“我是說起耍的,哪裡就真要吃呢?”

他們回到學校,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廖文剛吃過飯,走進教室,看見班長盧澤文,正在點煤氣燈。這一陣的火力發電因為缺煤,很不正常,有時教室裡的電燈,昏黃如淡月,比一支蠟燭還不如。學校就改點煤氣燈了。裝好煤油,打足氣,盧班長用火柴一點,燈泡由紅變紫,由紫再變藍,最後變成白熾,一個教室照得通明。晚上都是自習課。廖文剛完成了作業,複習了一下功課,就拿出魯迅的《吶喊》看起來了。他昨天去圖書室借書,不知道看什麼好,四大名著早已看過了,新調來管圖書的羅昌惠老師說:“你該看看魯迅的書。”他於是借了《吶喊》。他正看得津津有味,只聽“噗”的一聲,煤氣燈泡被吹落了一大半,只剩下指頭寬的一片,還亮著。周正財,立即取下,班長也圍過去,同學們都點燃蠟燭,照著他們換“燈泡”,這種燈泡是網狀的白色小套子,只有兩寸長一寸把寬。套上去得十分仔細。大約搞了五六分鐘,教室裡才又重新彌滿了雪亮的光。徐武德說:“什麼時候能點上明亮的電燈就好了。”和他同坐的袁永林說:“到了共產主義電燈就明亮了。”雷碧群哈哈地笑起來說:“明亮的電燈,怕用不著到共產主義吧!”大家竟然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論起來了。曾翠香說:“稍安勿躁,到時就知道。”大家這才安靜了下來。

又是一個歸宿假,六三高一班的崔龍才,憂心忡忡地往家裡走。那時的歸宿假,對許多同學來說,可不是高興的事兒。雖然國家還每月供應19斤糧食,但是,如果交不起每月的5元1角伙食費,學校就要停餐。學校也考慮到當時農民不能搞副業,不能上街賣東西,錢是最為棘手的問題,准許學生10天交一次伙食費,1元7角錢,可是,就是這點錢,農民家裡到哪裡拿去?崔龍才知道自已家裡沒有錢,箱子上的銅鎖釦,父親都撬去賣了,給他湊學費。他知道家裡沒有錢,但還是慢騰騰地向家裡走。他剛走到竹林邊,就聽見屋裡傳出來一片哭聲,他心裡一驚,跑步衝進院子,一步跨進家門,只見自已的母親和三個弟弟及小妹妹都圍在父親的床前哭。“爸,怎麼啦?”崔龍才急切地問。“大哥,爸死了!”弟妹們嗚咽著說。崔龍才立即淚如泉湧。他母親說:“六兒呀,你爹斷氣前,還說,‘龍兒,要把書讀出來啊,一定!’”崔龍才看床上躺著的父親,就像從河裡撈出來的,渾身腫得發亮。心裡像油煎一樣的疼,他知道,這年月,死一個人,就和死一隻蒼蠅差不多,只是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崔龍才是這家的老六,他的母親生了11個孩子,大姐出嫁了,二哥、三哥、五哥、十弟,先後病故,四哥抱給了大爺,崔龍才雖然排行老六,現在成了這一家的大哥。當時崔龍才已經滿了20歲,他知道自已在這一家的責任,於是,擦乾眼淚,約來鄉親,把父親草草埋了。

埋葬父親之後,崔龍才對母親說:“媽,父親不在了,四個弟妹又小,這書,我就不讀了,在家和媽媽一起,帶弟弟、妹妹。”他母親說:“那可不行,你爹臨死前還說‘龍兒要把書讀出來’,再說,學校還每月有19斤糧食。你趕快回到學校去!錢,我叫你大姐想辦法。”崔龍才知道家裡一分錢也沒有,只得包了一小包鹽,向學校走去。到學校吃了兩天飯,伙食費沒有了,崔龍才被停餐了。他知道,班上的同學,家裡都窮得丁當響,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哪能向他們開口,於是,到吃飯時間,他就打一盅盅開水,放上些鹽,喝進肚裡,然後到班上的地裡去閒逛,等同學吃完飯,他又做起吃了飯的樣子,到教室上課。這樣堅持了兩天,一身痠軟,走路都有些吃力了,他想,這樣可不行,要是倒了,怎麼辦?得想辦法。想什麼辦法呢?賣衣服?自已的全是疤疤重疤疤的衣服,誰會要?他看了看自已喝開水的大搪瓷盅。當時許多商品都要計劃,瓷盅,也是計劃商品。停餐後的第三天,他就拿著自已的搪瓷盅,到了街上,走到離校門一百米以外之後,崔龍才把褲包裡放的報紙裹成筒再擰成繩而挽成兩頭突出的大圈,放在了瓷盅裡,據父親講,這是出售物品的傳統標誌。他又向前走了不到一百步,就有一個婦女問:“多少錢?”崔龍才說:“大姐,看著給吧。”“六角賣不賣?”崔龍才想,六角錢正好能吃兩天,可以走回家了,就說:“賣!”崔龍才拿著六角錢,交到總務處,又有兩天飯吃了。星期六,崔龍才回到家裡,他大姐給他借到了六元錢,他又能讀一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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