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雪出來的時候,段正誠正好撞見高城秋五,他一副行色匆匆的樣子卻是要去醫院。

“和菜的眼睛出了問題?”

“嗯,在演舞臺劇的時候出了事故,情況不是很樂觀,醫生說連靠近大腦的部分都有化膿的可能。”

“這麼嚴重?”雖說與和菜沒有多深的交情,不過她樂觀開朗的個性本身十分討喜,所以段正誠也想著是不是去探視一下。不過他剛提出來,秋五卻果斷拒絕了,“公演也泡湯了,和菜內心受到了不小的打擊,脾氣變得有些古怪,現在還是讓她靜一靜比較好。”(注1)

“是嘛,”段正誠雖覺得有些古怪,但也沒有深究,只拍了拍偵探的肩膀,“那代我慰問下,我恐怕明天就要離開上野了,你們多保重。”

迴歸前,他要陪理子回一趟老家。

人形村,自公司的非法實驗被揭發,雛神家一蹶不振,失去了唯一外來收入的村民們便紛紛離開了這裡。一般來說,要離開祖祖輩輩一直居住的土地多少會有些牴觸,但這裡的大多數人卻走得十分果斷,彷彿是要從那一直籠罩在心頭的雛偶神陰影中逃離。

現在的村中已基本只剩下老人,只有村公所的職員每月遠道而來,送貨的卡車每週來上一次。唯一還在營業的店鋪便是坐落在前雛的二見旅館。

“呼……”早晨,老闆娘二見憂掃完了玄關前的雪,深深的吐了一口氣。昨天接到電話,難得的有客人要來,不過就算沒有人,雪也是要掃的,不然的話搞不好入口會被雪埋起來。這一帶的雪又溼又重,僅靠一個女人獨自剷雪很辛苦。不過也沒有辦法,村裡壓根就沒有年輕男性了。

——因此也錯過了出嫁的機會。憂這麼想著,相比起過去,她雖然模樣成熟了一些,頭髮也剪短了,但總體與少女時期卻沒多大變化,長時間的獨處使得那份恬淡的氣質愈發明顯,恰如一朵空谷幽蘭。哪怕沒有化妝,身上穿著舊和服也難掩其魅力,只是在這村子裡打扮了也沒人看就是了。

“客房也需要打掃一下呢。”榻榻米上已經積了一層灰,這樣恐怕到下午都要一直忙了,當然就算不做這些,也沒什麼可乾的,村子裡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的娛樂活動,只能聽聽少數幾個廣播,可那訊號也十分差。

當黃昏的暮色鋪滿積雪上時,門口傳來開門的聲音,憂關掉沙沙作響的收音機,前去迎接。

“叨擾了,小老闆娘。”

“久疏問候。”

“你們也是,好久不見,正誠,小砂,啊,不對,理子……”

“叫我小砂也沒問題的,小老闆娘。”

久違了的稱呼稍稍填平了一點時間造成的陌生感,看到段正誠一如往昔的模樣憂雖然有些詫異,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隱藏了自己的感情,招呼兩人換下鞋子。

“吃過晚飯了嗎?”

“還沒有呢。”

“這裡可沒有什麼東西能好好招待你們,我把小松菜拌了一下,再用白菜做味增湯,可以嗎?”要是有肉和蛋就好了,至少能做點像樣的菜,憂心裡想著,可惜只靠村上的補貼,她的生活十分困苦。

“沒事哦。”段正誠倒是忘了這茬,早知道就帶點吃的來了,不過正好給了他提及那件事的由頭。等三人圍坐在被爐前,他便說起了想讓憂幫忙時子搞泡麵的事,一方面是時子一個人忙不過來,更重要的則是給二見憂一個離開這裡的契機。

“……請讓我再想想吧。”憂幾乎立刻要答應了,在孤獨而又無事可做的時候,她常常想著要是有人能帶她離開村子就好了,奶奶死後,因為各種拖延陰差陽錯的留在這個荒廢的村裡,不知什麼時候,她變得無法啟程了。

“沒關係,小老闆娘你慢慢考慮好了,我和理子還會住上兩天。”段正誠夾起一筷白菜放入口中,顯得胸有成竹,因為他已經聯絡了惠梨和尚織,兩人明天也會過來,只是惠梨說要給憂一個驚喜,所以沒打電話通知。說服尚織可花了不少功夫,但既然他出馬,加上閨蜜惠梨,水到渠成也是可以預見的。至於之後她會不會因為尚織的無情傷心,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晚飯之後,兩人也不休息,直接上到了祠草神社。三年前,老一輩的祠草由光夫婦先後去世,就在今年,小夜的姐姐未夜也因病去世了,她留下一個女兒祠草夜宵,現在神社裡便住著她、賢靜和小夜三人。

賢靜用複雜的神色迎接了二人,尤其是在走廊上重逢的小夜與理子這對母女面無表情地互相凝視時,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才八歲的夜宵有些好奇的觀察著罕見的訪客,並不怕生,最後還是被賢靜強行拉走,留下段正誠他們三個。

房間裡古老的座燈搖曳著火光,相比起賢靜,小夜的模樣並沒有太大變化,讓段正誠忍不住感嘆,人形村的女人都是凍齡麼。

“好久不見,小夜小姐。”眼看母女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的打算,儘管有些尷尬,段正誠還是率先打破了僵局。

“好久不見,黑矢家的,要喝茶麼?”小夜小姐的語聲猶如冬夜的細雨,冰冷而又輕柔,段正誠原本還擔心對方記著被自己打斷鼻子那檔事,現在看來是杞人憂天了。

“謝謝。”

小夜跪坐著以嫻熟的手法沏起茶,不一會兒濃濃的香氣就伴隨著開水的蒸汽瀰漫開來。從她綽約的風姿裡完全看不出那晚實行作祟的狠辣。

“那麼,你們今天來是要問些什麼呢?”抿了一口茶,她緩緩放下杯子,將目光放到理子身上。

“那是……”理子心裡有無數問題想問,但當真正的面對那個人,她卻發覺自己還是和多年前一樣,開不了口。幸好這時,一隻熟悉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手心的溫度傳遞過來,彷彿給了理子勇氣。

她深呼吸了幾下,稍微壓制住心跳,“我準備領養一個女兒,她的名字,叫做冬子。”

“是嗎。”小夜的表情沒有一絲波動,彷彿事不關己。

“我……會盡自己全力地關愛她,我會努力成為一個好母親。”理子努力直視著小夜的眼睛,她說這些並不是想責怪對方,只是期望獲得一份認同,自出生起,就未能從母親那裡獲得的一點點讚許。可惜她註定還是要失望了。

“看起來你還抱著一些無聊的想法吶,哼,好吧,跟我來,讓你們看一樣東西。”小夜提起燈開啟拉門。

兩人跟著她來到了理子與皋月之前居住的小倉庫。

這裡還是和以前一樣,除了衣櫃和梳妝檯什麼都沒有,但屋內並沒有太多灰塵和陳腐的味道,似乎經常有人打掃。

小夜將燈放在梳妝檯上,用房樑上垂下的繩子串起金屬卡扣然後嵌入箱底,拉動繩子,底下一個黑暗的洞口便顯露出來。

——密道?段正誠看向理子,她在這裡住了一段時間不知道是否有所察覺。

“那些天,我……都是藏在這個箱子裡,能夠感覺到下面有風吹出來,但從來沒有下去過。”

手電筒的光芒映照出箱子內部,靠近外側的地方有一些劃痕,湊近之後,能看到AYAKO的字樣。

想到理子當年蜷縮在這黑暗的箱子中,一遍又一遍用指甲在木箱上刻下那唯一屬於自己的名字,段正誠的心就好像被一萬隻螞蟻啃噬著。

“已經沒事了。”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異樣,理子反而微笑著安慰他,“那段時間其實我很快樂,認識了你,認識了尚織、菜菜子他們。”

“哼,你還是不要過多的相信男人比較好哦。他們都是壞人,騙子。”小夜冷笑一聲,當先走入密道之中。

狹窄的石階在黑暗中延伸,實際也並沒有多深,很快下到底層。冰冷的空氣將裸露的土壁也凍住了,變得又黑又硬,底下是一坪左右的密閉空間,只在臺階對面擺放著一個木架。上面擺放著兩個箱籠。

長約二尺,寬一尺,高半尺。其中一個似乎比較舊了,邊緣的部分竹子綻開著。裡面究竟放著什麼呢?段正誠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

他沒有注意到,來到這裡後,小夜的表情就變了,彷彿冰雪突然融化,一雙秋眸中盪漾著如水的溫柔。她小心翼翼的開啟箱籠,裡面是油布紙包裹著的四個細長柱體。

小夜朝兩人微微一笑,緩緩撥開油布,率先展露出來的是一隻手,小巧的,少女的手。

——這是?!

理子害怕的捂住嘴巴,段正誠則上前一步將她護在身後。

油布完全落下,露出嫩藕一般,從上臂截斷的胳膊,沒有一絲血色,卻彷彿還有生命力一般保持著柔軟。小夜痴迷的捧著它,讓少女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哼哼漂亮嗎,宛如白玉一般,這裡,請看,有個小黑痣吧,理花沒有,但是,除了這裡,皋月,她和理花一模一樣。”生者與死者的五指緊緊扣在一起,豔麗的紅唇在冰冷的肌膚上輕輕滑過,小夜喘息著,臉上泛起激動的紅霞。

在存放著被肢解的屍體的地下室中,看到如此香豔的情景反倒讓段正誠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皋月——是你殺了她嗎?”

“不是,我只是保留了她的一部分而已,理花那時因為時間過了太久而喪失了嬌嫩,皋月的身體我幸運地是第一發現者,能夠及時處理,現在她就像活著一樣完美。”

看著小夜那病嬌的痴態,段正誠知道,她已經沒救了,她愛著雛神理花,愛到瘋狂。段正誠轉頭看向理子,卻見淚水從她的眼裡奪眶而出。

多年來心中的謎團解開了,小夜為什麼從來都只注視著皋月,那並不是對女兒的愛,而是她對理花眷戀的對映。將這樣殘酷的事實擺在她面前,意味著從始至終,母親的眼裡都沒有她,即便皋月死了,她也無法成為替代品,獲得哪怕一絲的愛。

接下來,母女兩人便再沒有一句對話。從某種角度來說,徹底斬斷理子的念想,或許是小夜殘存的最後一絲母愛吧。

夜深了,一直到第二天段正誠都默默的陪在理子身邊。他知道理子本來還想問自己的父親是誰,而他也隱隱知道答案,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因為根據天子的傳統,作為影子的理子至少也該有雛神家的血脈,在調查了黑矢醫院的資料後,根據孟德爾法則排除,理子的父親只可能是雛神秀臣。

起初,他還覺得難以置信,因為小夜懷孕的時候應該還只有二十多歲,雛神秀臣卻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但今天得知了小夜對雛神理花扭曲的愛之後,這個疑問便也有了答案,她恐怕是痛恨著從她那裡奪走理花的雛神秋弦吧。這段註定的近親結合沒有任何人獲得幸福,小夜自己也是村裡舊習的受害者。

只不過這一切還是不要告訴理子的好,有時候無知才能活的更幸福一些。段正誠甚至有些後悔沒有勸阻理子回村見自己的母親。

不管怎麼說他現在能做的只有儘量陪在理子身邊。三天後,他們辦完了領養的手續,將冬子帶回位於吉祥寺附近的新家,門口掛上嶄新的表札——段,雛神理子這個名字再也不存在了。五天後,段正誠迴歸主神空間。(注2)

注1:由良和主角其實沒啥關聯,也不是有罪的主角就一定要去制裁,這裡就不浪費筆墨了,擺個開放式結局,最後和秋五在一起的是誰不定。

注2:段理子和段冬子叫起來都蠻怪的,以後還是叫理子、冬子。

PS第二卷終於完結啦,撒花,下章進入零系列。

PS2哎,其實虛之少女裡我最有感覺的是小夜,果然人與人的系統不能一概而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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