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岑寂何嘗不明白眾人所思所想。
可眼前這些人皆是歸寧侯府的座上賓,哪怕心中再厭煩,他還是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笑著寬慰:“我身體不礙,勞諸位先生擔憂了。待進山多走些路,身體出了汗,身體就好得快了。”
然而這一番狗屁不通的託辭,卻叫眾人真的放下心來。
發熱之人當多休息,這是眾所皆知的道理,可眼前山下流民叫囂,自已性命恐有危險,便顧不得其他人生死了。
姜頌知曉傅岑寂有多固執逞強,勸服不得,只好扶住他胳膊,讓他將身體大半重量都放在自已身上。
傅岑寂欲做掙扎。
卻叫她狠狠一瞪,無聲道:老實點。
兇巴巴的。
可配上那張討喜的臉,那兇意跟撒嬌似的。
傅岑寂幽如深潭的眼眸微動,莫名覺得有幾分好笑,眼角卻先紅了。
他的確太累了。
就小小的、暫時的、允許自已放縱一下……
-
夜晚藏身山林之間再容易不過。
一行人直走到月上枝頭,才氣喘吁吁地停下。
世子身邊的甲衛們撿柴生火,明亮溫暖的篝火升起,驅散籠罩在眾人心間的陰霾。
“先生,您還好嗎?”傅岑寂來到東儒先生跟前,目光裡充滿擔憂。
東儒先生平日裡雖然常常遊山玩水,強身健體,但到底已至古稀之年,停下來歇時唇色發白、氣息奄奄。
為了不讓愛徒擔憂,他強撐著精神擺手道:“為師無礙,倒是你儘快休息,免得病情加重。”
淺淺寬慰一番,東儒先生忽然側眸看向姜頌。
慈眉善目中帶著一股子博愛,見人臉上先掛笑,叫人感到甚是可親:“小徒就託你照看了。”
姜頌不敢託大:“先生儘管放心,照料公子是奴才分內之事。”
哪怕瞧出她是個女兒身,東儒先生沒糾正她的自稱,笑呵呵地擺手讓她離開。
緊接著側身與好友討論起宴會上未辯完的經史。
他們席地而坐,引經據典,高談闊論。
幾位都是當世滿腹經綸的大佬,能聽其講經,可遇不可求。
其他儒士皆圍攏過來,神色漸漸變得如痴如醉,恨不得找支筆記錄下來。
“先生大才!”姜頌忍不住感嘆一句。
既欽佩其博學,又驚歎其滿腔愛徒之心。
輕而易舉便掌控局面。
咚!
傅岑寂取指敲在她額頭上,漫不經心地說道:“回去後你需勤學苦練,才不辱沒先生清名,畢竟你可是由我手把手教導的。”
姜頌瞪圓眼。
聽這口氣,是要給她加功課的節奏啊!
“公子,你稍坐片刻,我去林中轉轉。”
如今正是金銀花盛開的季節,其味甘性寒,有清熱解毒、疏散風熱的功效,山上應該不難找。
傅岑寂隱約猜到兩分。
從第一次交談便發現其對藥理見解頗深,可惜小丫頭藏得挺深,也不知待會兒她要胡謅什麼藉口?
他懶洋洋地抬起下巴,示意她隨意行動。
姜頌拿起火把鑽進林中,一手用木棍輕敲四周,嚇退周圍的蛇蟲。
南方山裡多是金銀花,花朵呈上粗下細的棒狀,有金有黃,淡雅清香瀰漫。
她細心摘下來放入香囊中,此外,周圍還有許多美味的挑擔菌和雞樅菌,一併收入。
更為幸運的是,挖掘時竟意外挖到眾多新鮮芋頭,這無疑是令人欣喜若狂的收穫!
芋頭個大,姜頌乾脆用外衫兜起來。
待重新回到營地,她興致勃勃地展示給傅岑寂瞧:“公子,我採了好多山珍。”
攤開外衫,露出一堆黑乎乎的東西。
傅岑寂嫌棄地皺起眉:“此乃何物?”
“這便是芋頭。”姜頌提醒道:“我娘曾做過芋頭燉雞,口感軟糯,還有強烈的飽腹感。
不過生的芋頭含有毒素,面板接觸粘液還會發癢,所以直接扔到火堆裡去烤。”
聽到芋頭飽腹又美味,甲士們圍攏過來。
按照姜頌的提示在火堆旁邊刨個坑,再把芋頭放進去,鋪上一層薄薄的泥,上面架上木柴燒。
趁此間隙,姜頌拿了個茶甕架在火上燒水,水開後放金銀花進去,一股淡香飄出來。
她盛了一杯,仔細端到傅岑寂跟前:“公子用點花茶。”
少女大大的杏眼彎如月,映著淺薄的火光,微微發亮。
傅岑寂似笑非笑:“花茶?”
姜頌縮了縮脖子,總覺得被他看破似的,總之裝傻沒錯。
手臂又往前遞了半寸。
“忍冬泡的花茶,喝點熱水,您發熱出身汗就好了。”
又是長久的對峙。
小丫頭有著出乎意料的執拗。
直到她的胳膊微微發顫,傅岑寂終於大發慈悲,將所謂花茶一飲而盡。
……難喝至極!
他不動聲色地放下杯子,幾乎有些懷疑姜頌是故意的。
可她好似鬆了口氣,神情像是喝了這盞花茶便能病癒似的。
傅岑寂抿緊唇,與此同時也將名字記在心底——忍冬,待回去後檢視醫書,所有疑惑便能解。
年復一年躺在病榻上,他向來比普通常人多幾分耐心。
也不知是不是這盞茶發揮了功效,傅岑寂逐漸感覺到雙眼沉重無比,漸漸的對周遭的感知力也變得遲鈍起來,很快潮水般洶湧而來的睏倦席捲,最後歸於一片黑寂。
火光跳躍在他瓷白的面容上,鍍上一層淺淺的暖光。
姜頌躡手躡腳地離開,來到甲士們休息的地方,準備用洗乾淨的酒甕燒水燉一鍋鮮美的蘑菇湯。
“姜兄弟,你瞧這隻山雞能放進去一併燉嗎?”有甲士提著拎好的山雞過來。
姜頌驚喜點頭:“小雞燉蘑菇,世間之美味,瞧我給你們露一手。”
眾甲士聞此,皆不由自主地吞嚥口水。
但僅僅一隻山雞實難滿足所有人的食慾,且按規矩,此雞須先獻於主子品嚐。
經過商議,他們決定再遣一隊前去狩獵,並尋些蘑菇帶回。
眾人速作分頭行動。
約莫半時辰後,陣陣鮮美濃郁的蘑菇雞湯香氣,於叢林間飄散開來,連那些終日埋頭苦讀的儒士們,亦不禁紛紛側目。
這些儒士平素沉浸書海,對飢餓不甚敏感,然而此時此刻,卻覺飢腸轆轆,腹中咕咕之聲,此起彼伏,仿若競賽。
一向自矜優雅的儒士們,禁不住面紅耳赤,暗自慶幸天色已黑,旁人難以窺其窘態。
世子傅岑嚴見此,忙命手下人送來熱氣騰騰的湯羹,就這山下打包上來的糕點,倒是別具風味。
事已至此,原本還講究飲食品味的儒士們也不再挑三揀四了,其中有好幾位甚至直接剝開芋頭便大口啃咬起來。
沒看東儒先生亦是如此嗎?
這叫狂放不羈!
儒士們旋即為其粗野之舉覓得託詞。
\"香,鮮,美......\"
一聲聲驚歎此起彼伏,彷彿要衝破雲霄。
眾人皆沉浸於這醉人的香氣和鮮美滋味之中,難以自拔。
有人觸景生情,詩興大發,高聲吟詠道:\"飲菌若之朝露兮,構桂木而為室。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更有甚者即興賦詩一首:\"白如白玉簪,香如玉田禾。珍饈異饌不足貴,唯有此物動人心。\"
詩句典雅脫俗,將這美食比作白玉簪和玉田禾,生動形象地描繪出它的皎白與醇香。眾人聽後,無不拍手稱絕。
原歸寧侯府悉心備下滿桌山珍海味,可惜因流民突然闖入未得呈上之機。
此刻卻機緣巧合,以地為席,以天為幕,鮮美菌菇更是勝卻世間一切佳餚。
這份功勞兜兜轉轉,還是有一分落到姜家身上。
正如姜大舟瞧不上他,他亦天生反感對方。
這等借阿諛奉承之能上位之徒,愈得侯爺器重,愈顯得他們這些苦學多年之士子為笑談。
且女子須貞潔恬靜,可對面那個死丫頭,明明身為姑娘家,卻扮作小子與一堆男子廝混。也就不明就裡之人被她所惑,以“小兄弟”相稱。
如等不知羞恥之女子,簡直壞侯府風氣。
他便替姜大舟好好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