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客人基本散去,孟易行把盤子收到後廚,卻見那個中年儒生找到裡面,向孟易行作揖,說:“小兄弟,老夫方勉,勉勵之勉,小兄弟如何稱呼?”

此人面相和善,舉止有禮,孟易行縱有不快也不便發作,把盤子放在一邊,用抹布擦擦手,還了一禮,說:“孟易行,容易之易,行路之行。”

方勉說:“剛才給你出上聯的是內人外甥,叫孫銘誠,此子素來輕浮,他爹孃也不加約束,我代他給你道個歉。”

孟易行說:“老先生言重了。這樣的客人我一天不知遇到多少個,要是每個人這樣對我我都生氣,那我早氣死了。”

方勉笑道:“小兄弟剛才的下聯對得極好,不想這小小酒樓中竟有你這樣才華的人。你又為何在這裡?”

“才華能值幾個錢,換不來一頓溫飽。”孟易行冷笑著說,把油乎乎的碗碟倒入水裡,拿著抹布準備去洗。

方勉聽他語氣,看他神態,便知此人必有一番苦難經歷,越發動了愛才之心,說:“老夫杭州人氏,今天便要啟程回去,小兄弟以後若有機會去杭州,一定要去找我,五柳街方宅就是。”

孟易行正要說話,只聽外面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父親,該啟程了。”孟易行聞言一呆,原來那座中的妙齡女子方禮靜是他女兒。

方勉說:“老夫告辭,小兄弟可別忘了。”

孟易行起身相送,另一個夥計端著碗碟走過來,放在他面前,說:“傻愣著幹什麼呢,還不趕緊刷。”

孟易行看他一眼,這人長得又黑又矮,一張臉平得像被人一鞋底扇出來的,生就一副欠揍的樣。

“我這不正刷著呢嗎。”

“哎,我聽剛剛你跟那男的對對子,是啥意思,你還會對對子呢。”

這個夥計是酒樓裡的老人了,仗著自已的資格老,對新來的夥計頤指氣使,孟易行不想和他多說話,淡淡地回了一句:“也沒什麼,就是隨便對的。”

那人看孟易行不想和他多說,咕噥道:“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識幾個字嗎,也沒見你考個舉人回來,不還是在這刷盤子嗎。”

孟易行把抹布往盆裡一扔,說:“要麼你過來刷,要麼別在這耽誤我幹活。”

那人討個沒趣,瞪了他一眼,跑去和掌櫃的不知嘀咕什麼東西。孟易行低頭洗碗也懶得管他。

之後幾天,孟易行再沒心思幹活,覺得日子索然無味,身邊的一切都可厭之極。那些來吃飯的客人一個個人模狗樣的,又是說自已有多少傢俬,又是說自已人脈多廣,好像整個維州都走不下他們似的。

上自掌櫃下至夥計,一個個點頭哈腰的孫子樣,不敢當面發火,只敢背地裡使壞。往客人湯裡吐痰,再用勺子攪勻,私下裡罵人傻子,以出白天受的氣。

這樣的日子孟易行再也不想繼續下去。

於是他找到掌櫃,提出辭呈。

掌櫃的也早看出他有這個心思,也不強留,對他說“這個月還有十天了,你現在走了我一下也招不到人,你把這十天干完吧,我也好給你算工錢”。孟易行只好又忍耐十天。

十天後,孟易行拿著工錢,收拾行李離開。

他步行到楊密擺攤的那個路口。他依然是獨自一人坐在那,捧著世人不願過問的聖賢書,守著那張破舊而又堅挺的桌子,單薄的衣衫裹著瘦竹般的身體,寒風裡瑟瑟發抖。

孟易行暗暗嘆息,走了過去。

“你怎麼來了?”

“楊兄,我是來跟你道別的。”

“你要走了,去哪?”

“不知道……我想去江南轉轉。”

“也好,江南風物怡人,正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孟易行沉默片刻,說:“楊兄,我這一去我們不知何時能再見了,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難道你一輩子就想這樣過了?”

“我這樣不好嗎。”

“可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成家了。”

楊密笑道:“成家,你看我這樣的能成家嗎,姑娘跟我豈不是害了她。我也早習慣一個人了。”

說著他把手中的書遞給孟易行,原來是韓昌黎的文集,剛好翻到《圬者王承福傳》這一篇。

這篇文章說的是一個叫王承福的泥瓦匠的經歷,此人憑藉手藝自食其力,掙來的錢若有多餘的,則送給那些病殘的人。

文中說起他為何不成家,他言“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不可為也”。

楊密說道:“這就是老百姓常說的,守多大碗吃多少飯,我的能力目前僅限於此,又何必去想嬌妻美妾。”

“楊兄此話雖有理,可你卻忽略了韓愈對王承福的批評。”

“哦?”

“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你總是想著自已,卻不肯替別人著想。王承福覺得家室是個累贅,不肯給妻子兒女操一點心,這樣的人難道還能指望他去為別人著想嗎。”

楊密微微一笑,說:“達者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你空有一腔抱負,又能怎麼樣呢,便如孔孟,也不過是周遊列國無果,才會退而教學著書。比起那些整日鑽營富貴,命喪名利的人來說,韓愈對王承福的態度是肯定的。”

孟易行心想:“你要是真能獨善其身,又何必幾次三番參加科舉。”

“楊兄,我們也不必爭論這些,我來找你是跟你道別的。”

“好,我也沒什麼能送你的,我的才華也不及你,寫不出什麼好詩來。這篇字帖是我臨的,送你了吧。”

孟易行接過,是臨摹黃庭堅的《苦筍賦》帖。楊密說道:“這段時間多蒙你照顧,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這幅字了。”

“孟易行低聲念道‘蓋苦而有味,如忠諫之可活國;多而不害,如舉士而皆得賢……予亦未嘗與之言。蓋上士不談而喻;中士進則若信,退則眩焉;下士信耳而不信目,其頑不可鐫’。楊兄這是借苦筍來勉勵我?”

楊密拱手作別,說:“與君共勉。”

“替我向伯母道個別,有機會我再去看她。”想起楊母曾經對他說的話,孟易行心裡一陣難過。他也勸過楊密去工坊幹活,可楊密不願意,況且現在工坊被火燒了,孟易行自已都是泥菩薩過江了,哪還能顧及楊密。

孟易行心想此番去江南,如果能夠安身立命再來找他吧。揹著一肩愁苦,披著無情北風,又一次踏上未知的路。

不知走過多少村莊城鎮,看過幾處高山河流,頭頂月亮圓了又彎,北風一天冷似一天,孟易行的心也如那冬日裡的草樹,顏色逐日凋敝。

這天不知走到什麼地界,不遠處橫著一條長不見尾的大河,兩岸光禿禿的農田,一棵樹也不見。

孟易行感覺有點累了,就想去河邊坐坐。剛下了路,耳邊就聽到一陣號子聲。

他自從練習《聖王武道經》後,耳目較一般人靈敏許多,當即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前方有一排排人,彎著腰朝他走來。

這些人走得很慢,好像每走一步都用盡了全部力氣。孟易行好奇,邁步往前走。

到近處才看清,這一排排人全是三四十歲的壯漢,足有五六十人之多,大冬天的光著上身,滿頭是汗,雙手拽著一根根手臂粗的繩子,搭在肩膀上,吭哧吭哧的往前拉著走。繩子的盡頭是一艘黑乎乎的大船,在河面上蠕行。

孟易行頓時瞭然,這些人是縴夫,但不知拉的是什麼船。

他們身後是幾名官差打扮的人,說說笑笑的跟在後頭,手裡拿著皮鞭,彷彿在驅趕牲口。

孟易行訝然,有官差跟著,那河面上行駛的顯然不是一般的民船。正疑惑間,人群中忽聽一聲“哎呦”,一人摔倒,繩子被丟在一邊。

官差立馬趕上去,手提著皮鞭喝斥他道:“偷懶是不是,小心你的皮,給我起來!”

其餘人見官差來了,忙把頭轉過去,拼命的往前拉。摔倒的男人看上去和孟易行差不多大,身上瘦得沒幾斤肉,由於摔倒,肩膀上墊的衣服滑落,孟易行見他肩膀上滿是血痕,衣服也被血染紅一片。

他慌忙地爬起來,把衣服甩在肩上,拉起繩子就往前走。由於剛剛陡然脫了力,他再去拽繩子,兩腿直抖,雙腳簡直有千斤重,連一步都跨不出去。其餘人見他這樣,默默的加勁,帶著他往前。

中有一人突然高喊:“石榴子開花它八月紅啊!”

孟易行一震,耳邊登時響起縴夫們的嘹亮的喊聲:“娶一個老婆白胖胖啊。”

“叫聲小郎你不要急啊,哎嗨嗨……哎呀。”

“綢緞似的身子你輕點摸呀,唉嗨嗨……哎呀。”

“紅紗帳裡任我快活啊,哎嗨嗨……哎呀。”

“皇帝老兒來了我也不換呀,唉嗨嗨……哎呀。”

眾人一下子來了勁,拉著大船一步一步,和著調子往前走,卑微而又蓬勃的生命吶喊回蕩在河岸邊,田野上,一聲聲地敲打著天地。

官差們聽得有趣,也不去喝斥他們,孟易行看得心驚,聽得神迷,一名官差叫道:“喂,你是幹什麼的!”

孟易行回過神來,說道:“我是過路的。”

兩名官差看賊似的打量他,說:“過路的,過路的不好好走路,往河邊來幹什麼。”

“我走累了,想坐在河邊歇歇。請問二位,這裡是什麼所在,他們拉得又是什麼船?”

二人看他一臉風塵,一副寒酸落魄的樣,懶得理他,說:“這是運河,他們拉的是今年運往京城的漕糧。”

不多時,縴夫們停下,一個個坐在河邊喘氣,幾名官差則在一邊聊天。孟易行走過去,問道:“幾位,你們拉的是朝廷的漕糧船?”

“是啊,這些漕糧是今年的秋糧,要按時送到京城去的。”

“可為什麼要你們拉呢?”

一人笑道:“小哥,你是外鄉來的吧,這運河長几千里,淤塞的地方多了,不靠人拉船怎麼過去?”

這些人面板黝黑,肩膀上烙著深紅的血印,兩手滿是厚厚的老繭,粗糙的黃土地一般。汗水滑過他們精瘦而又健壯的胸膛和脊背,一根根肌肉線條和凸起的骨頭繪成一幅驚心動魄的圖卷。

孟易行問:“朝廷不是有治河的衙門嗎,難道運河淤了就靠你們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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