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已經二月中旬，離春節只差最後三天，空氣中依然充斥著刺骨的寒意。
黃勤如往常一樣，匆匆走進辦公室，抖落一身風霜，然後熟練地泡上一杯咖啡。
一杯咖啡落肚，他開啟電腦，在座位上愜意地眯起了雙眼。
這時，身後傳來響動，有人走了進來。
黃勤回頭一看，正是老搭檔威廉姆斯。
威廉姆斯臉凍得通紅，張開嘴哈出一股白氣，熱情地打著招呼。
“勤，早上好，你看起來很棒。”
黃勤看著他脫下羽絨服，在身邊坐下，不禁訝然道：“大威，你知道過幾天是春節吧，今年怎麼沒去度假？”
威廉姆斯眼神變得有些黯淡，低聲道：“我有一位親人最近去世了，我沒有辦法參加他的葬禮，心情很不好，暫時不想去度假。”
黃勤頓時露出關懷之色，問道：“那你這七天假期打算怎麼辦？都呆在宿舍嗎？”
威廉姆斯點點頭，神色有些憂鬱：“是的，我打算每天都來工作，化悲痛為力量。”
黃勤見他黯然神傷的樣子，不由有些擔心，沉吟片刻道。
“這七天你一個人在這，那怎麼行？既然心情不好，就應該去散散心，特別是這麼喜慶的日子，應該體會一下節日的氛圍。”
“這樣吧，你跟我一起回家過年吧，怎麼樣？”
威廉姆斯一臉驚訝地看著他，有些不敢置信，好一會才激動地說道。
“勤，謝謝你的關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高興跟你回去，能見到你的家人，這是我的榮幸。”
黃勤大大咧咧一揮手道：“沒事，反正我也是一個人回去，添雙筷子的事嘛，就是我家裡在農村，有點遠。”
威廉姆斯欣喜地掏出手機：“勤，你真是個大好人，告訴我怎麼買票吧，對了，我還要給你的家人買一點禮物，不能空手上門，這樣不禮貌。”
“哈哈，你太客氣了，就是這趟，竟然還有票，你運氣真好，可能是別人的退票。”
黃勤指導著威廉姆斯買好高鐵票，又去買了點年貨，塞在了行李箱裡。
第二天一早，兩人便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目的地則是西南方貴省的一個偏遠農村，據說要花上一天的時間。
坐在整潔明亮的車廂內，威廉姆斯一臉好奇地開始研究座椅和其他裝置。
他還是第一次坐高鐵，此刻看著LED屏上顯示的速度，頓時驚得合不攏嘴，發出陣陣驚呼。
“OMG，速度太快了吧，時速364公里，太嚇人了。”
“這高鐵也太乾淨了，哇，車廂看起來簡直就像空間站一樣新，我現在有一種坐火箭的感覺。Amazing！”
“華夏真的太先進了，你知道嗎？我以前在鷹國坐高鐵，那是我們速度最快的火車，從新村到芝卡哥，700多公里，要坐22個小時。”
“按照華夏高鐵的速度，只需要2個小時就能到了，真是太快了。”
“尼瑪這個速度應該被記錄下來啊，勤，來幫我拍一張照片。”
黃勤呵呵一笑，一臉平靜地接過手機。
老外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他很喜歡，就是見得太多，有些麻木了。
就這樣，威廉姆斯在車廂速度指示牌下，比著V拍了張照留念。
很快，列車駛出市區，穿梭在一望無際的蔥翠之間，兩邊是星羅棋佈的民居和湖泊。
威廉姆斯看了一眼，就迅速愛上了這副美景。
“勤，”他抓住黃勤的胳膊，興奮地搖晃著：“這風景也太漂亮了，你看這一條條小河，一座座高樓，簡直就像一幅畫，太讓人驚歎了。”
黃勤面無表情地翻看著手機，心裡無力吐槽。
這趟車的景色他從18歲看到24，看了整整六年，早都習以為常，實在沒啥可大驚小怪的。
南方嘛，到處都是這樣的風景，不足為奇。
威廉姆斯全副注意力都被窗外風景所吸引，臉緊貼在玻璃窗上，貪婪地注視著這一切。
列車飛速行駛，窗外景色變換。
威廉姆斯一直看了幾個小時，這才感慨萬千道：“想到鷹國的基礎設施竟然落後這麼多年，真是羞愧到無地自容啊。”
“就連高鐵站也修得這麼棒，感覺好像是在某部科幻電影裡，等待著即將降落的宇宙飛船。”
黃勤露出一絲微笑，問道：“大威，你有沒有感覺到餓？我們該吃午餐了。”
“沒錯，”威廉姆斯興奮地搓搓手道：“要叫乘務員嗎？我剛才看到有裝滿食物的小推車過去。”
黃勤晃了晃手機：“不用，我吃不慣火車上的食物，我們還是叫外賣吧，你想吃麥當勞還是肯德基，或者必勝客？”
威廉姆斯一臉震驚道：“啥？高鐵上能點外賣？”
“是啊，我看你平時很喜歡吃炸雞，咱們來個全家桶吧。”黃勤一邊說一邊下好了單：“到了下一站，乘務員會直接送過來的。”
半小時後，當滿當當的肯德基全家桶出現在面前時，威廉姆斯驚訝地張大了嘴。
除了Amazing這個詞，他就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等到兩人吃飽喝足，躺在座椅上剔牙的時候，威廉姆斯在一口飽嗝聲中，情不自禁地喊出了一句英文。
“華夏才是真正的未來啊！”
他說完這句話，轉頭看向黃勤，認真地又用中文重複了一遍，繼續說道。
“這是我的真心話，華夏的變化太大了，我才來了一兩年，就已經深刻地感覺到了。”
“哪怕是公司附近，變化也很大，那些樓不知道都灑了什麼化肥，怎麼長得那麼快。”
“而我在家鄉住了20多年，除了一些新建的公寓，我幾乎看不到任何變化。同樣的高速公路上越來越多的裂縫和坑窪，只是多了更多的汽車在路上跑，政府收了那麼多稅，卻沒有資金來修復或修建新的道路。”
“市中心舊建築太過時了，落後於這邊至少30年。機場附近的酒店已經三四十歲了，再沒有新的酒店。只有市中心最近有一座新的最高建築要完工，而那也是東方的開發商投資修建的。”
“但是，市中心又有誰會去？那裡有那麼多無家可歸的窮人，骯髒的街道，誰會冒著被搶劫和攻擊的風險跑去那裡？同一時間，你卻可以去這裡任何城市的市中心，可以購物，吃飯，看電影，並且你知道嗎，這裡非常非常安全。”
“到處都是攝像頭，商場全都開業到九十點，街上燈火通明，小區24小時有保安，路上也沒有拎著酒瓶子瞎溜達的流浪漢和癮君子。即使是一個小女孩也能在夜裡獨自行走，沒有危險。”
“在鷹國的大城市裡，誰敢這樣做?我反正是不敢。”
說到這裡，他終於停下了抱怨，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黃勤淡定地笑了笑：“過獎了，其實我們只是一個發展中國家，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威廉姆斯再次震驚了：“勤，你也太無恥了，你看著這一切，你告訴我這是一個發展中國家應該有的樣子？這比鷹國都要發達很多好嗎？”
黃勤搖搖頭：“NoNoNo，你去了我的家鄉，就知道了，那是一個非常貧困的地方，在遙遠的西南部，遠離繁華的城市。”
他抬起頭，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我還記得，家鄉只有一條路，非常破，每年村裡都要組織青壯去給路補坑，只有一趟通往縣城的班車，我們村的人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去縣城裡逛一逛，打發一下無聊的時光。”
“我小時候，一年到頭就幾件衣服，翻來覆去地穿，家裡也沒有電視，還經常斷電，只能點著蠟燭看書學習，直到八九歲才在同學家看上電視。”
他嘴角上揚，露出一絲微笑：“那時候，我在電視上看到了火箭發射，看到了穿著白大褂的科研人員，突然有了一種衝動，想要做他們那樣的人。”
“慢慢地，我知道了，想要成為那樣的人，得考大學，考大學就要去縣城讀中學，那現在就得好好學習。”
“再後來，當初提上來的那口氣，支撐著我走了十幾年，一直走到現在，雖然沒能成為一名航天科學家，但好歹穿上了一身白大褂，也算夢想成真了。”
他伸手按著心口，然後慢慢伸向空中，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正是從小在心裡種了一棵草，如今才能長成一顆樹。”
威廉姆斯若有所思道：“其實你的家鄉一點也不窮。”
“真正的窮困，其實並不是沒錢，沒錢可以賺錢。”
“真正的貧困是缺乏看世界並走出去的通道。”
“世界那麼大，你卻看不見；世界那麼大，你卻走不出去。”
“這才是真正的窮困。”
“我在一個小國家呆過，那裡的人也跟你小時候一樣，被困在一個山溝裡，叫天天不應，非常可悲，但他們的可悲不是物質的貧困，而是知識的匱乏。”
“人們不敢想象外面的世界，更不敢想象走出去是一種什麼體驗。”
“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懶或者有病，單純是因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
他看向黃勤，眼裡飽含深意：“如果你家鄉沒有那條連線外界的公路，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就不會有我也要那樣的覺悟，也意識不到自己可以透過教育來改變命運。”
“勤，你有今天，是因為你有一個負責任的好國家，給了你一條連線外面世界的通道。”
黃勤瞬間愣住了，這話如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許多迷思。
他喃喃自語道：“我懂了，我終於懂了。”
“確實，人沒辦法為了一個想象不到的東西去努力。”
威廉姆斯拍拍他的肩膀，沒有再說話，似乎也在消化自己一路的所見所聞。
黃勤突然念頭一轉，好奇問道：“你怎麼會跑到一個窮困潦倒的小國家去的？”
威廉姆斯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細說，而是自嘲地笑了笑。
“為了拯救世界，你懂的，典型鷹國人都有一個拯救世界的英雄夢。”
“哦，揹包客是吧。你年紀輕輕能走遍世界，真令人佩服啊，我就不行了，典型小鎮做題家，底子太差，必須付出百分百的努力，才能不掉隊。”黃勤羨慕不已。
“可是你這樣的才是正道，你就像華夏一樣，靠著自己的努力，厚積薄發，不但趕了上來，還把我們拋在身後了。”
威廉姆斯意味深長道：“而我呢，小時候條件再好，現在不也要跟著你走嗎？”
黃勤聽了，這才高興起來，拍著胸脯笑道：“大威，有哥罩著你，絕對放心。”
七個小時的高鐵之旅後，兩人又打了一輛車，在國道上跑了一個小時，才在天黑之前趕到了縣城。
下了車，威廉姆斯看著繁華的街景，再次驚呆了。
“這就是你說的窮困無比的鄉村？”
黃勤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是，這是我讀書的縣城，我上大學以後，爸媽就從村裡搬來定居了。現在只有我爺爺奶奶才在村裡，過年我們才回去看望老人家。”
威廉姆斯鬆了口氣，眼前這熙熙攘攘的人流，燈紅酒綠的街道，要是華夏的鄉村都有這麼繁榮，那也太嚇人了。
黃勤輕車熟路地在前面帶路，很快來到熟悉的家門前，砰砰砰開始錘起防盜門。
“爸，媽，我回來了。”
“崽兒回來了，快去開門！”
隨著凌亂的腳步聲，兩張飽經風霜的面孔出現在門口。
黃勤看著父母，眼眶一熱，忽然有了種錯覺，感覺他們比上次見面又老了一點。
黃家人看到威廉姆斯很高興，直盯著他上下打量。
老兩口還是第一次在現實裡看到外國人，尤其是藍眼睛的洋鬼子，以前只在電視上看到過，頓時感覺非常稀奇，就跟見了動物園裡的大熊貓似的。
威廉姆斯身材高大，黑色頭髮，湛藍眼眸，配上立體的五官，非常硬朗有型，確實很引人注目。
還好他中文非常流利，方言也能聽懂七七八八，交流起來沒有障礙。
四人聊得非常愉快，很晚才休息。
第二天，黃勤帶著威廉姆斯在縣城裡到處轉悠，看著對方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感覺非常滿足。
雖然是一個小縣城，但麻雀再小也五臟俱全，各種該有的設施都有，而且很多新建築，相當現代化，街道整潔乾淨，到處綠樹成蔭，把威廉姆斯看得嘖嘖讚歎。
毫不意外地，他又把自己的祖國好好吐槽了一遍。
“哇，竟然有漢堡雞腿，還有奶茶店，電影院看起來也很氣派。”
“超市裡什麼都有，到處都是喜洋洋的，人們臉上的笑容都很真誠，對我也非常熱情。”
“咖啡店裝飾得很美，看得出來有精心設計過，咖啡味道也不錯。”
威廉姆斯端著一杯咖啡，從一間網紅風格的咖啡館裡走了出來，再次感慨道。
“走了一圈，我已經迷路了，幸好有你在。”
黃勤有些不耐煩道：“你這一路，也太大驚小怪了吧，鷹國好歹也是全球第一的發達國家。”
威廉姆斯抿了口咖啡，嘆息道：“勤，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來華夏之前，讀大學的那個小鎮，所有建築100年前是啥樣，100年後也是啥樣，呆了四年，唯一的變化是校門口的商店掛出了一個牌子——支援支付寶支付。”
黃勤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你們大鷹藥丸。”
“所以嘛，我來時就說過，華夏才是未來。”
威廉姆斯深有同感地點點頭，突然湊過來問道：“你說，我如果在華夏定居，綠卡有戲嗎？”
他緊張地舔舔嘴：“聽說綠卡很難拿，許多外國人呆了十幾年都搞不定，我要是拿個諾貝爾獎，是不是容易一點？”
黃勤呆了半響，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你在三清應該拿不了諾獎。”
威廉姆斯一愣，頓時愁容滿面：“這我倒是沒想到，那可怎麼辦？我不太想回鷹國。”
黃勤心中一動，問道：“你家裡沒親人了？”
“是啊，”威廉姆斯抬頭望天，一臉惆悵道：“我從小跟著酒鬼母親，她從來不管我，但是8歲那年，我遇到了他，一位人生中的貴人，他住在街道對面，看到我在路邊玩報紙上的拼字遊戲，就問我看不看書，都看些什麼？”
“我說我很愛看書，什麼都看，就這樣聊了起來，臨走的時候他說自己家裡很多書，想看可以過去找他。”
“從那天起，我的人生徹底改變了，他是一名科學家，只不過工作單位有點特殊，後來一直是他照看著我，引導著我，就連我的畢業典禮，也是他去的，而不是我那醉醺醺的母親。”
“如果沒有他，我可能也會變成一個酗酒成性的流浪漢吧，是他，讓我成為了一名生物學家。”
“他是我昏暗汙濁如泥濘的人生中最明亮的那道光，我願意為了他做任何事，這也是我在這裡的原因。”
“可惜，去年年底，我才接到他女兒的電話，原來他已經過世，我甚至沒能趕到他身邊，見他最後一面。”
威廉姆斯慚愧而悲傷地低下了頭：“遲早有一天，我會回去，在他的墓前，獻上一束鮮花，表達我的思念。”
黃勤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放心，你要想回去，可以請個長假，你的博士後今年就結束了，我會跟老闆說，讓他把位置給你留著，回來再正式入職。”
威廉姆斯眉頭緊鎖，有些心不在焉道：“嗯，我正在考慮，還沒下定決心。”
“那你得趕緊做決定了。三清的待遇一向很吸引人，這個位置保留不了太久。”
威廉姆斯看向他，目光迷茫：“可是我不知道啊，回國還是不回國，我做不了決定啊。”
說完這句，他突然一臉痛苦地抱住了頭。
黃勤頓時嚇了一大跳，趕緊安慰道：“沒事，慢慢來，工作而已，這又不是什麼人生大事。”
安撫了好一會，才讓威廉姆斯的情緒穩定了下來。
然後趕緊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