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螢從未見過柳逢春笑得如此豪爽過。

她的印象裡,柳逢春平時總是一副溫吞模樣,一身穿了不知多久的棉布長衣總是乾乾淨淨,遇見誰都端端正正地拱手行禮,渾身上下全是書生氣;然而說書時卻又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手舞足蹈,將臺下聽眾唬得一愣一愣。

而今,紫螢仔細打量眼前的柳逢春,內裡還是一身白衣,外罩著黑色長衫,風塵僕僕,長髮隨意束起,束得太隨意以至於一縷青絲從側邊垂下,就著他眼裡因剛大笑完還沒消散的笑意,不像書生,倒像俠客。

眼前的人恍惚間變成杜青衫的臉,紫螢驀然想起初見杜青衫時,他一襲青衫瀟灑風流,也是這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彷彿時間所有事都不能讓他上心,而如今,如今的杜大哥——

紫螢失笑,如今的杜大哥,眼裡早已有了上心的人,他有宋姐姐、有小啟元,在朝中亦是舉重若輕之人,身在朝廷旋渦,他行事穩重縝密,不再像當初那樣隨心所欲。

“顧賢弟為何失笑?”

紫螢回過神來,眼前出現柳逢春詢問的眼神,意識到自己竟在他人面前想遠了,忙轉移話題:“先生既已和萬卷樓簽訂協議,這五十兩定金先生且先收下,剩餘潤筆待新書大賣之時,自當奉上。”

說著命人送上一錠白銀。

柳逢春一愣,隨即笑到:“那就借顧老闆吉言,預祝新書大賣。至於這五十兩銀子,就當在下今日的買書錢吧。”說著指了指對面書架旁的一摞書,“萬卷樓名不虛傳,讓在下發現了不少好書,這些在下就買走了。天色不早,在下先行告辭。”

說著端端正正地拱手施禮。

紫螢暗道,又回到當初那個溫吞模樣的柳先生了。

遂也拱手回禮。

柳逢春抱著書離開萬卷樓,回到住所,躺在竹床上看起書來。

京師房屋租金昂貴,他便捨近求遠,在城外買了間久無人住的竹屋,如今春寒未過,竹屋四周又青竹林立,更顯清冷異常。

然柳逢春卻不甚在意,每日讀書寫字,吟詩彈琴,樂在其中,若無錢糧,便到城中去說書撰文,賺些日用,坊間都道,這柳先生頗有五柳先生風骨,只怕比五柳先生還要清寒些。

京師各大酒樓書館慕柳逢春盛名,時常前來相請,十有八九被拒,然而只要柳逢春出場說書,定會萬人空巷。

這一日正值休沐,柳逢春應祝令儀之請,到樊樓說書,前來聽書的平民百姓、達官顯貴均絡繹不絕。

宋歸塵和杜青衫好不容易得了閒,也來樊樓聽書。

杜府距離樊樓不遠,二人決定步行前往。

“啟兒出生後,我們就很少這麼慢悠悠地閒逛了。”杜青衫牽著宋歸塵的手,不由感嘆,“還記得初見小塵,是在逃荒路上,我一心求死,奈何你的餅實在太香。逝者如斯,不知不覺,這麼多年過去,如今我為人父為人臣,年少時的恩怨情仇,竟像上輩子的事情。”

“現在這樣不好麼?”宋歸塵輕聲問。

“好,太好了,我總覺得這像是一場夢。”

“我倒覺得,昔日是一場夢,如今才是夢醒。”宋歸塵聞言停下腳步,看向杜青衫,“猶記得與君再見,是西湖邊上聳翠樓中,卿墨髮青衣,少年倜儻,眼底愁緒濃得化不開,玩世不恭得讓人看不透。那時的你,無論面上怎麼笑,終究是不達眼底,如今的你,才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杜青衫聞言,狐狸眼裡笑盈盈:“原來我在小塵眼裡,一開始就是‘少年倜儻’啊”

“你——”

被這麼一打趣,宋歸塵臉瞬間紅了,“你個促狹鬼,人家和你好好說話,你卻只顧著打趣人。”

“哈哈哈哈,老夫老妻了,小塵還這麼愛臉紅。”

杜青衫大笑著打橫抱起宋歸塵一躍而起,飛身到附近房頂上往前快速奔走。

宋歸塵窩在他的懷裡,看著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嚇了一跳:“這些都是去樊樓聽書的人麼,這人山人海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打仗了呢,這柳先生的盛名真是不同凡響啊。”

“可不,我們再耽擱一會兒,恐怕連位置都沒了。”

杜青衫輕功了得,不一會兒便到了樊樓。

偌大一座樊樓,此刻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好在為避免人群擁擠,樊樓甚至請來了官府中人維持秩序,這才稍微開闢出一條道供人進出。

祝令儀和與徐家公子徐之禮成親後,依然和未出閣時一樣,張羅著樊樓的事務,據說,祝老闆已經將樊樓作為女兒的嫁妝,這樊樓如今早已全權交給祝令儀打理了。

“杜大哥!宋姐姐!你們也來了呀!”紫螢遠遠地朝宋歸塵他們招手,三兩下竄到了宋歸塵跟前,“這柳逢春真是奇人,才到京師不足半年,就盡人皆知了,他的書只要一刊印,簡直是瞬間搶光。”

紫螢喜盈盈地掰著手指頭計算著這些天的進賬,看說書檯上的柳逢春簡直就像看財神爺。

宋歸塵笑道:“我還聽說,他的書只允許在萬卷樓印刻售賣,其他書店高金買他的書都買不著,說是和萬卷樓簽了買斷協議,可有這事麼?”

“瞎傳!”紫螢搖頭到,“我只是讓他簽了委託協議而已,協議中只說他委託我萬卷樓買書,所得書資五五分賬。”

“對街書店王老闆整日哀嘆說自己都出了一九分的高價,也請不走柳先生呢。”杜青衫道。

宋歸塵一行來到大堂早已佈置好的位置上坐下,說書檯上此時空空蕩蕩,柳逢春還沒開始說書,下面早已坐滿了人,個個品著茶,吃著點心,等著開場。

紫螢喝了杯茶:“那是柳先生道義——”

正說著,臺上柳逢春一襲布衣,手持摺扇走了上來,摺扇一開,柳逢春朝四方拱手行禮,寒暄過後,才坐在桌椅前,整理整理衣衫,問眾人道:“請問諸位今日要聽那一朝故事?”

臺前坐得較近的一人起鬨:“不拘何朝,柳先生只揀著熱鬧爽快的說一回罷。”

柳逢春搖頭回道:“相公不知,那熱鬧局就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就是牽纏的枝葉;倒不如把些剩水殘山,孤臣孽子,講他幾句,大家滴些眼淚罷。”

說著一敲醒木,朗聲道:“昨在紫竹林中,看一本新出傳奇,名為《梅花扇》,乃是五代十國南唐近事,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實事實人,有憑有據”

鼓板輕敲,便有風雷雨露;

舌唇才動,也成月旦春秋。

不知過了多久,一場說書將近,只見柳逢春喝了口水: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齊聲嚷著:“柳先生,多講些罷!”

柳逢春並不理會,起身隱入後臺,眾人這才依依不捨地各自散去。

紫螢辭別宋歸塵夫婦,正要往萬卷樓去,忽被人叫住:

“顧姑娘留步。”

回頭一看,卻是柳逢春。

只見他手裡拿著一本書,遞到紫螢面前:“這是《梅花扇》書稿,顧老闆拿去吧。”

紫螢聞言大喜。

今日柳逢春說書,卻沒有說完,而是隻講半截,吊足了聽眾的興趣,如今將這《梅花扇》書稿給了萬卷樓,意味著萬卷樓可以借這個機會再大賣一筆!

這哪裡是書稿!

這簡直就是金子哇!

紫螢這麼想著,彷彿見到金燦燦的金子齊齊朝自己砸來。

她兩眼放光的樣子被柳逢春盡收眼底,柳逢春只是笑著看著她,紫螢遲遲未接過書稿,柳逢春也並不催促,而是一動不動地舉著手裡的書,含笑等著。

“這怎麼好意思呢!”紫螢終於回過神來,接過書,“不如這樣吧,之前前的合同是五五分賬對柳先生頗為不利,不如日後還是變為三七分,萬卷樓三,您覺得如何?”

柳逢春道:“金銀於在下乃是身外之物,夠用即可。”

紫螢被他說得倒不好意思了。

瞧瞧人家,這才是讀書人的風骨哇!

你既然不要,那本姑娘就不客氣了!

紫螢思及此,不再堅持,珍惜地摩挲著書稿,巴不得趕緊回去翻閱。

自從柳逢春和萬卷樓合作後,她的身份自然也沒瞞住。

但紫螢每次以女兒身的身份和柳逢春相處時,不知為何,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這會兒也是,說完了生意上的話,一時就沒了話題,柳逢春不主動道別,她自己剛拿了人家好處,也不好乾巴巴地說告辭的話,於是兩人不緊不慢地一前一後走著,四周瀰漫著一股尷尬的氣息。

“那個——”

“在下——”

紫螢回頭,正要說話,正好柳逢春也開了口。

“你先說。”

“你先說。”

二人一番推讓,頓時都笑起來,打破了空氣中那份微妙的尷尬。

“我聽說你住在郊外的紫竹林裡,每日進出城多有不便,為何不在近處覓一宅子呢。”紫螢終於找到了一個話題。

她心裡合算,這些日子,萬卷堂付給柳先生的書資少說也上千了,在京師購置一屋,對他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加之柳逢春在京師人裡的受歡迎程度,如果他看上了那家的宅子,只怕對方還會高興地雙手奉上。

“紫竹林地處偏僻,環境清幽,最適合在下這等閒散之人,我無心來這鬧市。”

“柳先生果真如坊間傳言,有五柳遺風。”

“靖節先生不為五斗米折腰,歸隱田園,固然是高風亮節、不染塵俗。”柳逢春道,“不過依在下拙見,古往今來,大多文人,仕途暢達時,也沒有幾個人願意辭官退隱,總是到窮途末路,非得如此不可了,才假意歸隱,給自己找一個不為五斗米折腰之託詞,當世之人,更是如此。”

“柳先生此話,別有一番意味。”

“哈哈,都是說書人秉性,興之所至,隨口瞎說罷了,顧老闆不必放在心上。”

“當世之中,我就見過一個真正歸隱山林的。”紫螢忽然道,“我說出這個人來,看你能不能挑出他的錯處?”

“誰人?”

“西湖孤山,林逋林和靖!”

“你說和靖先生。”柳逢春瞭然一笑,“我在杭州時,也曾拜謁過和靖先生,西湖之中,孤山之上,一梅一鶴,其不缺吃穿、逍遙自在,羨煞吾等,若當年陶淵明有此條件,也不至於‘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和靖先生說是歸隱,卻非真隱,而是志趣如此罷了。”

“那柳先生的志趣呢?也在山林?”

“也在山林。”柳逢春很真誠,“只不過在下還沒有隱於山林的條件,故而還在鬧市徘徊。”

“隱於山林的條件?”

柳逢春笑著指了指紫螢手裡的書稿,眉毛一挑:“金銀是也”

“哈哈哈。”紫螢被他難得露出的這一調皮的模樣逗笑,頓時理解了他的志趣,“先生的想法果真奇特,不愛鬧市愛山林,欲隱山林無金銀。”

“不愛鬧市愛山林,欲隱山林無金銀,此言絕妙。”

柳逢春扶手稱讚。

將紫螢送到了萬卷樓,柳逢春這才和對方道別,獨自一人回了郊外的住所。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執意要和她多走一會兒,總歸都是要分別的,多走那一段路,多說那一番話又能如何呢?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這些日子每一個請他說書的邀約他都接受了,為的不過是有理由進城,有機會能見到她而已。

一見到她,他就不由自主地開心,甚至都不再想隱於山林的事,而是在她喜歡什麼,自己又能給她什麼呢?嗯,不用想,她喜歡掙錢,那就幫她掙錢好了!

看到她見到自己的書稿時那發自內心驚喜的樣子,他也萬分開心。柳逢春感受得到,顧姑娘對自己毫無男女之情,但最起碼,自己對她而言,是有價值的,這樣就足夠了。

柳逢春坐在桌前,輕撫畫卷上姿容姣好的女子,自言自語著。

“這樣就足夠了。”

他仔細地收起畫卷,拿出紙筆,開始寫下一個話本傳奇。

自從得了《梅花扇》一書,萬卷樓上下熱火朝天地忙著印書,紫螢忙得腳不沾地,倒是宋歸塵閒了下來。

每日裡逗弄逗弄小啟元,看他張牙舞爪地舞動著小手小腳,再欣賞欣賞阿崔練武,在武叔的指導下,阿崔的武藝突飛猛進,宋歸塵興之所至,也會練練刀槍棍,不求練得神功,只求強身健體。

至於阿杞,整日埋頭讀書,讀的不僅諸子百家,最近還沉迷於陰陽數術,張口便是什麼“太極八卦”“陰陽兩極”,時不時便替眾人掐指一算。你還別說,好幾次愣是讓他算著了,惹得阿崔現在看他簡直像看神仙。

本來阿崔一直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阿杞哥哥就崇拜不已,這下更加不得,直接嚷嚷全天下沒有比阿杞哥更好的人了!整日除了練武,就是纏在阿杞身邊。

“好無聊啊,阿杞哥,你看今日秋高氣爽,正是出門登高的日子,我們去登山吧。”

阿崔早上練完武,在書房陪杜杞看了一上午的書,實在無聊極了,邊和杜杞說話,邊將手裡的書遠遠一扔,那書準確而穩當地落在書架上,不偏不倚,正正好。

“怪不得你額頭上今日一股黑氣,原來是應在這裡。”杜杞老神在在,“如果要去登山,你必定會有血光之災!”

阿崔一下子來了精神:“本來只有三分想去的,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有十分想去了。”

杜杞拗不過,加之也好奇阿崔今日究竟會怎樣倒黴,便同意了:“我去問問嫂子去不去,她這幾日在家裡,恐怕也悶壞了。”

宋歸塵自然是去的!

於是換了便利的男裝,三人一起爬山去。

城郊外有座蘿蘿山,山上有座仙女廟,仙女廟附近種著十里菊花,每至重陽佳節,便有不少讀書人前來賞菊。

三人都是練過武的,速度飛快,一路超過眾多前來爬山的人,很快便到了菊花圃。

菊花爭相吐蕊,遊人三五成群,好一片田園氣象。

“如此好景,你哥哥大忙人,可見不到了。”

宋歸塵想到最近連休沐之日都沒有的杜青衫,有幾分心疼。

杜杞感嘆:“太后病重,新帝年幼,朝中表面上風平浪靜,然而底下卻暗潮洶湧。兄長年輕,卻身為帝師,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確實艱難。”

宋歸塵欣慰地看著杜杞,眼底是吾家有兒初長成的驕傲。

朝中局勢,她從杜青衫口中,也略知一二。

經歷了寇相、丁謂等一系列朝中大臣的被貶,她對在朝為官的兇險早有感受。

歷史浩浩蕩蕩,日子不斷向前,永遠有人處在那些位置上,卻從來不會有一個人一直處於那個位置。

宋歸塵問:“既然為官兇險,那阿杞如何看待為官一事?”

“為官者,為民也。聖人云‘為官者必先為德,從政者必定從民’,範公亦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然而真正為民之官,恐怕不多,尤其在京師這樣的政治漩渦中心,一心為民之人到了這裡怕是被吃得連骨頭也不剩,阿杞又如何看待官場生存之道呢?”

杜杞沉思片刻,緩緩開口說道:

“為官之道,貴在能忍。能忍大丈夫,肯讓真英雄。”

宋歸塵不解其意,繼續追問。

杜杞回道:“阿杞認為,做官當如昔日李沆、王公,‘溫而厲’、‘恭而安’,宏曠雅量、慧眼識才,如若不能,也要向如今的宰相看齊。”

“王曾王大人?”

“正是。王大人在和丁謂的鬥爭之中,採取的正是忍字。正因為能忍,才能在改陵一案中將丁謂扳倒,如若他像寇相那樣剛直,恐怕如今的宰相依然是丁謂等人。所以我認為,為官者,若想為民謀福,須得先保全自身,採取中庸之道。”

宋歸塵再問:“然而在困境中選擇並恪守中庸之道,談何容易?”

“所以如李沆、王旦以及王曾等人,在阿杞心中,都是聖賢人物。”杜杞搖頭笑道,“更多的讀書人往往由於看不慣官場做派,不能在困境中恪守本心而選擇辭官歸隱,自己倒是清閒了,卻苦了天下百姓。”

聞言,宋歸塵想到遠在孤山的師父他老人家,感慨良多,一時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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