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許鑫挺意外的。

他以為自己第一個獲得邀請評委資格的,會是威尼斯。

畢竟那是“自己家”嘛。

而且,第一次去威尼斯的時候,老頭可是帶著自己跑了一圈關係。

具備了協會會員的資格。

而戛納他這些年雖然沒什麼建樹,但好歹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獎項就是從那獲得的……

結果沒成想,歐洲三大里面,竟然是目前就去過一次的柏林邀請了自己。

怎麼著戛納應該也比柏林機率更大一些吧?

這算啥?

嚴謹務實的德國人?

見自己明年反正都要跑一趟,索性湊個人數?

可問題是……

“他們今年是幾號?……咱今年啥時候過年?”

“2月6號到16號,這是柏林電影節舉辦的時間。至於過年……大年初七他們開幕。”

“喲?”

許鑫心說那沒事了。

只要不耽誤過年,他就沒啥關係……嗯?

等等。

“評審……是不是得提前去?”

“……”

齊雷的沉默代替了回答。

可不麼。

其他人可以在電影節開幕後,或者是頒獎典禮最後的時刻趕到會場。

但評委可沒這一說了。

電影節最終名單評定是需要時間的。

而……

“評定時間一般要多久?”

“這個得問張導或者王佳衛了。”

“……”

許鑫嘴角抽了抽。

略微思考後,說道:

“我考慮下吧,問問張導他們……這年年不在家過年,也不像那回事啊。”

“行。他們之所以通知這麼早,其實就是怕評委中途有什麼事情。你先想想你的檔期,要是確定沒什麼問題的話就考慮下,要是有什麼衝突……其實你左右都得過去一趟……”

許鑫心說這不廢話麼……

又聊了一些電影的事情後,電話結束通話,他撓了撓頭。

其實,電影節評審,對一名導演……或者對他自己而言,最大的提升不在於所謂的什麼“榮譽”,而是歐洲三大的一種認可。

當評審,代表三大認可你的藝術審美能力。

這和什麼崇洋媚外與否之類的無關,歐洲三大的地位擺在那。他就是世界上絕大多數電影人的夢想。

當然了,這個絕大多數電影人顯然打不過只有少數人的奧斯卡。

畢竟奧斯卡在好萊塢嘛。

但話得分兩頭說。

如果描述的誇張一些,那麼或許在一百年之後,不會有人去研究100年前奧斯卡影帝影后是誰,最佳影片又是什麼。但歐洲三大的藝術電影一定會在影史史冊中閃耀永恆的輝光。

這也是商業和藝術中間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商業片只管賺錢,但編寫影史、教科書、能被稱之為藝術的事情,就讓文藝片來吧。

雖然這話不絕對,但道理在這擺著。

任何一名電影人能得到歐洲三大的認可,都是一種榮耀。

先是評審。

接著,就是評審團主席。

這其實也代表著導演本身在電影殿堂之中地位的提升。

除非是真的很特立獨行的同行,否則一般不會有電影人拒絕。

想到這,心說自己也沒啥道理拒絕了。

但該問的還是得問清楚。

於是他看了一眼時間,撥通了老頭的電話。

“喂,您忙著呢?”

“剛吃完飯,怎麼,電影遇到難處了?”

“那倒沒有,是這麼個事。剛才柏林邀請我當金熊獎的評審。”

“喲?好事兒啊。這對你來講,是一種認可。有什麼問題?”

“評審流程……一般需要多久啊?我這兩年都沒好好在家過年了……”

“……”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後,哭笑不得的聲音才響起:

“我不止一次聽別人說,你在學校的時候,那會兒天天夜不歸宿,開著個法拉利滿世界轉圈,不是酒吧就是歌廳的。那時候你想過自己會是個戀家的人麼?”

“呃……”

許鑫心說您老人家怎麼也開始提這茬了?

打人不打臉您不知道?

而張一謀那邊也不等他回答,自顧自的說道:

“柏林龔麗當過評審團主席,我沒當過,但我當過評審。那會兒……是92年?93年?不太記得了。其實你問王佳衛應該比問我更合適,他去年不才參加過麼。”

“這不您參加的次數多麼。”

“哈~”

張一謀也無所謂這話是不是馬屁。

反正他喜歡聽。

接著說道:

“其實評審的閱片時間並不長,我們那一屆,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好像就花了8天還是9天來著。”

“那中間隔了多久電影節才開幕?”

“大概十來天吧。它可跟咱們不一樣,咱們絲路現在屬於很普通的獎項,人少,效率快。但他們那種體量,對於評審團的選片提交流程,包括佈置之類的,至少得十來天的時間。過年你肯定能在家過,除非是你有電影要在其他地方宣傳,就跟今年的王佳衛似的,才會在國外待很久。不然……你去也就十來天,看完電影就回來。其他的時間哪怕不露面都行。沒事,是個好機會,答應吧。”

見他都這麼說了,那許鑫也就不猶豫了:

“誒,行,那我就答應了……您那部片子咋樣?今年年底前能做完麼?能的話,我高低給您弄個金熊獎回來。”

“哈哈哈哈哈……”

張一謀笑的那叫一個開心。

許鑫自然沒這能力。

不過嘛。

還是那句話,他樂意和小許聊天。

並且這會兒心情也確實不錯。

“你還是拍好你的電影吧。記得拍完了後拿給我看看。”

“嗯,好。”

接著,他又給王佳衛打了個電話。

不過對方似乎在睡覺,聲音迷迷糊糊的。

而他和老頭的回答都差不多。

名單確實在電影節前十來天就選定了。

於是,電話結束通話後,他給齊雷發了條訊息:

“給電影節回覆吧,我答應了。”

“好。”

而放下了電話,許鑫走出了帳篷,見蘇萌在旁邊蹲著,手在那不停的動。

心說這姑娘幹嘛呢的他走上前,嘴角一抽……

也不知道她從哪弄了一盤子烤的焦黃焦黃的土豆片,這會兒正在那掂盤子呢。

他心說天天給你開點工資,是讓你來黃土高原烤土豆的?

於是一把就抓了上去。

“誰!……啊……許哥……”

許鑫抓著一把土豆片,看著好懸罵街的小助理,得意的笑出了聲。

“哼哼,上班摸魚,扣你五百。另外,記一下,明年1月下旬之後的行程空出來,我要去柏林電影節當評委。”

“好的。”

蘇萌趕緊點頭起身,順手把盤子給藏到了身後:

“我記住啦。”

砸吧砸吧嘴覺得土豆片烤的不錯的許鑫問道:

“土豆片誰烤的?”

“……神仙老爺爺。”

“……”

心說自己這個蠢妹子咋越來越萌了的許鑫無奈搖了搖頭:

“會烤就多烤點,一會兒拍電影我當零食吃。”

說完,一口一個土豆片,哼著歌離開了。

而等他走後,蘇萌先拿出了手機單手操作,把這件事記錄在了備忘錄和郵箱裡,接著才看了一眼自己那盤子烤土豆片。

(`Д′*)9!

薅走我大半盤子……你手咋那麼大呢!

不過馬上又想起來了一個事。

他剛才說什麼來著……扣我五百!?

我……

(′?`)

……

來到了劇組,他直接走到了房車前,敲了敲門。

很快,目光平靜的楊蜜開啟了門。

看到是老公後,那雙如同死灰一樣的眼眸才算重新變得靈動了起來。

而對於她這個狀態,許鑫其實已經習慣了。

這些天,妻子用這種近乎於完美的狀態,把“招娣”這個角色詮釋的淋漓盡致。

代價就是這兩天時不時的就會表現的跟自己很陌生一樣。

但只要倆人湊到一起黏糊個半小時左右,面具就會再次融化,一切努力付之東流。

所以,倆人如今已經發展到分房分床睡的地步了。

至少現階段是如此。

不過你真別說……自己一個人睡真挺過癮的。

腦子裡想著一些有的沒的,許鑫直接開門見山。

畢竟下午還有戲要拍:

“剛才齊哥給我打電話,柏林電影節邀請我去當評審。”

楊蜜一愣:

“不是頒獎人?是評審?”

“嗯。”

“……今年過年是幾號?”

你瞧。

偉大的頭腦總是不謀而合。

倆人想一塊去了。

於是,把事情解釋了一遍後,楊蜜的眼神重新變得平靜了下來:

“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下午第一場不就是我的戲麼,別打擾我的狀態。”

“行。”

許鑫點點頭,跟個“外人”一樣走出了房車。

……

其實他覺得自己把《暴裂無聲》的風格定義為“樸實”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全程圍繞著故事來走,這樣就不用太過於追求陝北高原之上的風景。

當然了,該有的點綴,也要有一些。

否則全是主菜未免也過於單調。

電影的拍攝程序已經過半,圍繞著“尋找孩子”這個故事展開的一切東西都開始步入正軌。

在加上演員保持的好狀態。

這個本來故事發生時間就不是很長的電影,在劇組開機後的第十七天,正式進入了尾聲。

這片子其實並沒有什麼大場面。

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源自於一個小小的陝北農村。

他也沒打算拍什麼大場面。

只是在電影裡,把人性的兩面都給拋了出來。

其實,在劇本的草創期間,他就跟陸海波聊過這個電影劇本的主題。

“到底該是人性本惡?還是人性本善?”

陸海波跟他引經據典,最終站在了人性本惡那一面。

他覺得這個故事很好,但不夠惡。

接著,許鑫又拿著這個故事,跟餘華見了一面。

而別看餘華寫了一輩子的悲劇,可就像是老頭對他的評價那樣,或者說像是老頭對《活著》那部電影的自我評價一樣。

“那個年代沒有浪漫的浪子回頭金不換,有的多是生存、離別與荒蕪,人們活得……倒是像野草一樣的弦,在夾縫裡長出來,勒緊,被大風反覆演奏,又再折斷。”

他給《活著》這部作品,最終的定義就是一種“活著”的生命力。

所以,當故事給到餘華時,餘華看完後,評價是:

“我覺得這故事不咋地,太苦,要是繼續惡下去,那你拍出來肯定賠錢。”

這老大哥說話一直是這個調調。

但道理,許鑫懂了。

於是,這麼多年,隨著劇本的籌備,也隨著許鑫看的書越多,當他對這個世界愈發瞭解後,最終把故事定性為現在這個模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善與惡。

所以,把它們都表現出來就好了。

村長、招娣、李水泉、甚至是昌萬年……

把這些人的善與惡都表達出來。

至於最後的那個開放式的結局,就是許鑫自己也拿不準的那個答案。

人性本善?

人性本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而今天,劇組迎來了“三人組”中,第一位殺青的角色。

村長的戲,要在今天結束。

此刻,鏡頭下。

穿戴整齊的男人停下了筆。

特寫鏡頭內,他伏案於桌前,沙沙沙的不知道在寫著什麼。

這一段後期是要他來配音的,文字內容許鑫已經整理好了,所以不需要他去表演臺詞什麼的。

而寫完之後,他把稿紙摺疊到了一起。

又拿起了旁邊的一個米口袋。

口袋不大,他還試著往腦袋上戴了一下,確定沒問題後,拿起了旁邊的馬克筆。

接著,劇組一陣忙碌,特寫鏡頭之下,他寫下了幾個字:

“別揭開,別嚇到娃。”

寫完後,他起身來到了鏡子前。

鏡子內,肺癌晚期,放棄治療的病人臉上一片灰白之色。

那是死亡腳步如約而至的訊號。

他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

那笑容滿是憨厚、和藹。

以及……一份灑脫之下的遺憾。

看的所有圍觀在許鑫那臺監視器後的人心頭一顫。

接著,他對著鏡子整理好了自己的襯衫、羊毛衫,接著從衣櫃裡拿出了一條領帶。

一絲不苟的繫好後,又打了些摩絲在手中,一點點的,把自己的頭梳成了旁邊相框裡,他帶著大紅花時的模樣。

而這段長達接近兩分鐘的默戲結束後,許鑫終於喊了過。

接著,現場又是一陣忙碌。

等待機位對著門架好後,隨著許鑫的“321”的倒計時,重新投入拍攝。

鏡頭外,梳著大背頭,穿著西裝的村長走入了景框之內。

而林立從他出現的一剎那,開始主動控制攝影機失焦。

畫面一點點的變得模糊了起來。

但模糊的畫面中,能很清晰的看到他抓起了桌子上的布口袋,一步一步走到了門口,從衣架處拿了個類似繩索一樣的東西。

接著,他到了門口。

腳步一頓。

似乎在猶豫。

但僅僅也只有一秒。

一秒鐘之後,伴隨著愈發模糊的畫面,他推開了門。

陽光,透過門扉,穿了進來。

畫面越來越模糊。

他的背影也越來越狹窄。

越來越窄,越來越窄。

從身軀,變成了扭動的線條。

最後……

連線條都不見了。

他徹底的消失在了那片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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