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下。
崔辛琴忍不住扭頭看了於珍一眼。
其實……她對許鑫的第一認知，還是從聽說當年系裡那個小姑娘楊蜜，和一個富二代處物件了的時候，才第一次聽到“許鑫”這個名字。
和只有四年的本科學生不同。
作為老師，這麼多年她見過許多所謂的“家底殷實”的孩子懷揣明星夢，進入到這裡來，最後泯然於眾人的事情。
所以，當年一個法拉利天天停在學校門口，每天還能在風擋玻璃上看到個200罰款的事情，其實並不能影響這位表演系教導主任什麼。甚至連打聽打聽是什麼情況的興趣都沒有……
直到有一天，她聽教師們閒聊，說起來了楊蜜這個小姑娘。
據說她處物件了。
和學校裡的一個富二代。
這時，她才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聽到了許鑫的名字。
而那會兒，學校裡好多人還不知道他已經加入了奧運會導演組。
旁邊一手把他領進去的於老師也並沒有大肆宣揚。
對於楊蜜，老實講，她必須要承認，自己看走眼了。
作為帶過諸如黃小明、陳昆、趙微等人，被學生們異常尊敬的她，這輩子連自己都記不清帶過多少明星演員了。
但……幾乎可以說，所有從北影正統科班走出去的明星演員，自80年代開始，基本都是她的學生。
影視圈確實是個帶著點魔幻的地方。
可能在學校裡最風光的演員出入社會後泯於眾生，可能在學校最不起眼的人到了社會上混的風生水起。
但……作為老師，看的多了後，她自問看人看物的眼光是有的。
一個學生成就如何，她大約能猜準確到六七分的機率。
而她對楊蜜的印象就是，這姑娘很聰明，但聰明之下，是一副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倔強臉孔。
倒不是說她陽奉陰違，而是脾氣。
表面嘻嘻哈哈，不在意的事情你說啥都行。但我認準的事情，我表面還會跟你嘻嘻哈哈，可背後說不做就絕對不做，是個極為富有內心堅持的姑娘。
這種性格，在影視圈裡吃不吃得開，看命。
但在娛樂圈裡，是肯定吃不開的。
她或許能做觀眾眼裡合格的公眾人物，但對於那些公司之類的，這種有原則的藝人其實並不討喜。
沒人喜歡一個犟種。
大家喜歡的都是能看懂時事，知道什麼時候可以低頭的隨波逐流之人。
至於演技，這姑娘太流於表面化。
如果不花時間潛心打磨，以後怕是難有成就。
這是她對楊蜜的認知。
所以，當聽到楊蜜談戀愛，並且還是一個富二代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不相信。
這姑娘目的性那麼強，很明白自己以後想要成為什麼人。
這種性格的人，會去戀愛？
難道是利用那個富二代？
可問題是……利用人家，你是不是也要拿出來點東西交換？
這姑娘不像是那種性格的人啊。
難道自己看走眼了？
而帶著這個疑惑，當她得知楊蜜就是和那個開法拉利的富二代在一起時，她更無語了。
也第一次聽到了那個學生的名字。
許鑫。
名字挺普通的，倒是沒什麼。不過名聲是真不怎麼好。
不聽課，不聽講，白天睡覺，晚上據說就喜歡喝酒，去夜總會……
雖然當時導演系的寒假作業上，她聽聞了《不醉》這份作業的名字……但還是那句話。學校和外邊是兩種不同的概念。
一份在學校稱得上優秀的作業，到外面能拍出來的人可能一抓一大把。
更何況這學生連課乾脆都不來了。
楊蜜怎麼會和這種人在一起？
她雖然沒權……畢竟大學時期怎麼戀愛是人家的自由。
可內心裡已經在潛意識中，做好了一個接受“事實”的準備。
而這個事實就是在學校並不新鮮的，所謂“意外懷孕、流產”等等。
她做好了心裡準備……可全都做了空。
這倆人表面是富二代和女大學生談戀愛，實際上則是一個年紀輕輕加入了奧運會導演組的青年導演，與童星出道的偶像派小演員的戀愛史……
最奇葩的是，倆人不僅僅各自事業有成了，還結了婚，生了孩子，甚至永遠不能離婚……
而且還恩愛到不行。
崔辛琴印象裡，就沒聽過倆人出現過什麼感情危機或者花邊緋聞。
要知道……這倆人在一起的時間可不短了。
而且曝光量都非常足。
並且不僅沒有這些新聞，反倒是事業蒸蒸日上。
真正做到了戲裡高調，戲外低調……
過的就跟所有夫妻的模範一樣。
後來，楊蜜畢業後一心發展事業，做的很成功不提。就說眼前這個孩子……
奧運會結束後回來上課，拍戲，戲一部比一部好，票房一部比一部高。最關鍵的是學業也沒落下。
如果說保研時期，崔辛琴覺得是學校為了籠絡到這位聲名鵲起的優秀導演，給的這個名額讓其鍍金……這她並沒有什麼意見。
可在碩士研究生期間，許鑫做的事情，包括西北圈，以及種種事情，則真正讓她完全的刮目相看了。
尤其是那兩篇論文。
她必須要承認，這孩子的眼光與切入事情的角度真的有獨到之處。
那論文她都覺得觀點、指向性非常棒。
自己當初確實看走眼了。
這孩子……有大才。
更別提……有大才的同時，這孩子還懂得怎麼經營。
從於老師這兩年在研究生導師屆那如日中天的聲望，到她手裡握著的資源，以及事業的節節升高……其實這一切都和她那位親手領進門的學生脫離不了干係。
於珍，帶著這孩子去了奧運會的導演組。
改變了這孩子的命運。
這孩子的回饋同樣也改變了於珍。
而現在，崔辛琴自己坐在臺下，聽著臺上的“許鑫”滔滔不絕的講述，忽然就明白了。
對方的成功，絕對不是偶然。
不評價導演事業有多成功，也不說這人品性怎樣。
作為一名在教師崗位上待了30餘年的老教師，一位老師是不是好老師，能不能起到教書育人職責方面，她是真正能做到一眼而觀之。
這節課到現在……
她低頭看了一眼時間。
20分鐘。
還包括10分鐘觀看影片的時間。
僅僅是20分鐘，她就明白了這位老師的風格。
言辭犀利，真誠，但卻並不枯燥。
邏輯思維清晰，對教育觀點的切入是頂級的。
他知道學生們想要的是什麼，也知道該怎麼樣溝通，才會讓大家真正能聽進去。
也知道如何給予學生正反饋的同時，把這種針對個人的正反饋種在其他人心中，同樣開花結果。
他的話，像是一把藏在鞘中的刀。
你時時刻刻能感覺到這把刀有多鋒利，但它只要不出鞘，你最多隻會感覺到危險，卻絕對不會感覺到恐懼。
恰恰相反，它能時刻警醒你，用自己的“鋒利”警醒你，以後遇到了其他刀的時候，該如何應對……
這人……
是個大才。
無關導演水平，事業成功與否等等。
就光是教書育人這一點，他是天生的老師。
“怪物啊……”
她在心裡發出了一聲感慨。
可感慨之餘，卻挺開心的。
因為現在的學生特別浮躁，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大家就變成了這樣。
無論男女，都特別重視自己的外表。
所有人都羨慕著那些……諸如古麗娜扎，楊梓、周苳雨這種已經簽約了經紀公司，有穩定合約的演員。
一個一個想方設法的想讓自己得到那些經紀公司的關注，而這些經紀公司也都忽略了演員的演技才是傍身立命的法寶，反倒像是一個資本階級產物一樣，幫助這些人炒作，安排資源，為的就是讓他們快速成名變現。
現在越來越多的孩子明明基本功差的一塌糊塗，可就憑藉一張臉，或者一個偶然的機會有了名氣後，立刻就在這股力量的驅使下一頭紮了進去。
賺錢好麼？
當然好。
可問題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過度損耗他們身為演員，職業壽命的前提下。
一時的演員和一輩子的演員，這個道理他們根本不明白。
可身為老師能做什麼？
真要是所有人都能聽進去那句“你們要好好學習，不然將來一定會後悔的”這句話，那這世界上就不會有差生了。
而現在，她非常喜歡許鑫的教學風格。
我不和你們聊什麼基本功，什麼該怎麼演。
而是站在一個導演的角度，在這堂表演課上告訴你們，什麼樣的演員能最先被導演注意到。你們該怎麼來拓展自己的事業。
半分不提什麼“名氣”，而是告訴學生們，想上我的戲，該拿出什麼樣的演技，又該怎樣去找到自己的方向。順著這條路走之後，你們又該怎樣從人群中脫穎而出……
甚至他都不需要提名氣。
也不需要提及所謂的資方如何如何。
他自己就是大導演。
他自己就是投資方。
而且還是……最大的投資方之一！
真好啊……
崔辛琴看著那些求知若渴的目光。
讓許鑫今年把表演系的課也開了，真的是再正確不過的一件事了。
如果他能保持一週三節……不，一週一節的課程就行。
一週一節，告訴這些學生們該怎麼靠演技脫穎而出，該怎麼去贏得本就該屬於他們的東西……讓他們少走點彎路，或者不要去盲目的犧牲自己的職業生涯……
那這個圈子裡，或許會多出“一整代”的好演員。
甚至是好導演。
而到那時……
忽然，她想到了一個問題。
忍不住再次看向了滔滔不絕在講述的許鑫。
其實她覺得自己的問題挺可笑的。
但……或許是一名教師對於自身工作的榮耀而至？
亦或者是……一種身為園丁的殷勤盼望。
她其實特別在……許老師的心底，到底是導演的功成名就、青史留名重要呢？
還是說……等若干年後，他親自鑄就了人們口中的“黃金一代”，桃李滿天下，風花自成溪更讓他開心？
可馬上她就露出了幾分自嘲一般的笑容。
這還用想？
肯定是前者吧。
畢竟，前者能名垂青史，而後者……最多僅僅是被人尊稱一聲老師罷了。
唉……
她在心底又一聲長嘆。
莫名覺得有些難過。
……
“周苳雨同學的表演，其實大家可以回憶一下。總結下來，就兩個字，那就是細節。
演技三要素真聽，真看，真感覺。
而在最初階段，我們需要的是觀察，思考，體悟。
我要飾演一位被收押的罪犯，那我就去觀察，觀察他們的習慣，小動作，小細節，思考與我們要演的角色，與之對應，最後塑造出屬於我們自己的角色。請大家記住，角色，是你想不出來的。
你不能憑空去想，啊，我是誰誰誰。我們要去聽，聽什麼？聽他們的故事，與故事共情，推進渲染自己的情緒。我們去看，看他們在生活之中的模樣，完成自己對人物的構造。最後，我們去感覺。他是他，你是你，可角色是角色。我聽到了他說話的語氣，看到了他的一些小習慣。把他拿到我這裡，接著我去模仿，模仿之中融入自己的感覺，最後被賦予到人物之中。
這裡我舉個例子，還是楊蜜。各位看過她的《雪見》這個角色的，舉手。”
看著一個個舉起來的手，許鑫問道：
“你們覺得她演的怎麼樣？”
沒人回答，但有人微微點頭。
見狀，許鑫聳聳肩：
“我其實覺得一般。”
“……”
“……”
“……”
楊梓忍不住扭頭看了好友一眼。
“他怎麼敢的？”
作為見識過蜜姐練功的目擊者，她可是真見過姐姐耍著兩米多的大槍給蒼蠅治好了甲溝炎毛病的深厚功力。
那一槍，三十年的功力，蒼蠅都擋不住。
你擋得住？
咋的，許哥你家黃埔江底有別墅啊？
娜扎無語的瞪了她一眼。
“瞎說什麼大實話！”
而許鑫說完這話後，也下意識的回了下頭。
奇怪。
明明後面就是黑板，可為什麼感覺後背涼颼颼的？
接著他才說道：
“但……你們知道一個八卦麼？《仙劍》百度貼吧裡，那部劇上映後被原作粉絲痛批，可唯一一個沒有被黑，甚至在貼吧明文規定禁止攻擊的角色，就是她飾演的雪見。有人知道原因麼？”
人群裡有人回答道：
“因為她演的雪見讓大家都滿意。是最還原的！”
“哦？”
許鑫眼睛一亮，見回答的是個戴眼鏡，文質彬彬的同學，於是笑著點點頭：
“嗯，拉文克勞加十分。”
“……”
“……”
“……”
教室一靜。
隨後……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響起。
而許鑫才繼續說道：
“你說的沒錯。當時拍的時候，胡謌、唐煙、詩詩……記者採訪到他們的時候，被問及是否玩過原作……這裡有個重點，記下來，以後考試要考的。當你們以後出演某某小說或者某某ip改編的作品角色時，被記者問道看過玩過這個ip沒有的時候，千萬記得，別傻乎乎的來一句：我沒玩過啊，或者我平時不玩遊戲，不看小說之類的……很傻的。”
說著，他拿起了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兩個字。
情商。
然後再“情商”兩個字旁邊，加了的符號。
隨後在底部一劃：
“記得熟讀。”
“……”
“……”
“……”
“真有這本書？”
楊梓納悶的對娜扎問道。
娜扎又翻了個白眼。
“能問出這個問題，你該回去讀《智商》。”
“……”
在楊梓無語的目光中，許鑫繼續說道：
“當然了，這裡我指的並不是楊蜜的回答是《情商》，事實是，她真的玩過。並且是骨灰級的玩家，我的另一個朋友，王斯聰自詡同樣是仙劍的骨灰級玩家，然後倆人有一天喝酒吹牛，閒出屁了，非要比一比誰玩的厲害。比誰在不找攻略的情況下快速通關。你們猜猜誰贏了？”
說著不等眾人思考，他給出了答案：
“楊蜜領先他一個多小時。”
“……”
“……”
“……”
“你瞧~”
他聳聳肩：
“任何一部作品，任何一個角色，在演之前，我希望你們都能做好前期大量的準備工作。古裝戲，我們讀史，找與之相近的人物。現代戲，我們找人物原型。某個職業戲，我們在儘量不給任何人添麻煩的前提下，去做義工，去體悟他們的職業……要知道，明星，包括演員。但演員的職業裡，沒有“明星”兩個字。同學們~”
說到這，他變得語重心長了起來：
“一個演員，一輩子能遇到一個令觀眾難忘的角色，就很不容易了……甚至可以說，你就是成功的。和名利、收入等等無關，我指的是演員本身。而任何能被人銘記的角色，在觀眾看不到的舞臺之下，他們付出的努力都是別人想不到的。
我在給你們舉個例子，還是楊蜜……其實你們別覺得我老拿她說事。我也能拿其他人，但問題是無論是劉一菲還是劉知詩，亦或者是周杰侖……嗯，姑且算他是個演員吧。”
“哈哈哈哈哈……”
笑聲中，許鑫點點頭：
“就跟說相聲一樣，我說楊蜜，大不了回家跪搓衣板。但說朋友，就有點品頭論足的意思了。所以，也請大家記住一句話：人後不說人。這無關其他，而是一種美德。相信我，做好這一點，你們的朋友會很多。”
又是一句堪稱人生箴言的話語說出後……
“好了，我們說回來。《一代宗師》，看了麼？
都看了是吧？好，你們知道楊蜜為了這個角色準備了多久麼？
一整年。
並且，是在沒有拿到片約，只是看到了劇本，王佳衛導演並沒有明確確定要她出演的前提下，她就已經準備了。”
“……？？？”
還能這樣？
作為“預備役”演員，他們當然知道這是一件多麼荒唐的事情。
而連學生都懂這有多荒唐……由此可見，當初她做的事情，在外人，包括詩詩、肥肥她們眼裡，到底有多荒唐了。
在大家的驚訝之中，許鑫笑道：
“很多人在這裡或許會說，啊，這電影就是西影廠投的，就算沒試鏡，楊蜜也可以被資方指定為女主。但實際上，這個事情的先後順序是，楊蜜先認識了《一代宗師》的編劇徐浩鋒，徐浩鋒給出了劇本……或者說給出了三句話。是的，你們沒聽錯，就三句話。
因為劇本的保密性，徐浩鋒在爭得王導同意後，給了三句能定義人物性格的臺詞。而透過這三句臺詞，我和她推測出了一個大概的人物性格。在自己補全了大概後，歷時大約月餘左右的時間，發過去了我在家給她錄的試鏡片段。
然後，老徐，徐浩鋒給了故事劇本。告訴她劇本還沒弄完，試鏡可能要明年了。也正是在這種前提下，楊蜜拿著那和現在上映的《一代宗師》故事天差地別的劇本，開始琢磨宮二這個角色。
而你們知道最後出現了什麼情況麼？”
看著已經聽入迷了的學生們，許鑫笑著比劃了一個韓國人震怒的手勢。
“她自己，做了大約一整個筆記本厚度的資料。宮二的資料，包括人物原型，內外性格，內心活動等等。很多很多~在花了一年做了資料後，她拿著資料，去香江，王佳衛的家裡進行試鏡。而試鏡完了之後，王佳衛導演決定，推掉原本的故事框架，把原先的三線敘事，改成了以宮二為軸心的雙線敘事。一線天這個角色的戲份十被砍九，以我妻子筆記本里的故事，塑造出了一位真正的一代宗師。”
說到這，他臉上出現了一種……時光流逝，追憶從前時，回想種種不自覺產生的感嘆：
“而也正是這部戲，成就了她柏林影后的地位。也在網路上出現了王佳衛比我會用我媳婦的論調……唉。”
一聲長嘆，他聳肩攤手，在已經不能用驚訝，而是徹底陷入到“震驚”情緒當中的學生們那“f”的眼光中，他搖頭說道：
“所以你瞧，這就是演員真正的難點。不在於舞臺上那一剎那的星光璀璨，而是星光之外，那夜以繼日的苦心苦工。所謂的演技，所謂的表演，就是如此。作為導演，我可以試錯，一條戲不行，我拍十條，二十條……可作為演員，如果沒有在舞臺下的苦心經讀，沒有在演員三要素下的悉心積累，拍一條和拍十條，其實並無差別。”
說著，他認認真真的看向了所有人：
“請記住，真正讓你們發光的，從來都不是因為你恰好適合某個角色。而是你為了這個角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所付出的努力，收穫、積攢下的燃料。燃料越多，火光越旺，你才能在舞臺上燃燒自己時，發出最璀璨的光芒。而這，才是演員，才是真正的表演。”
“……”
“……”
“……”
話語聲畢。
一秒之後……
“嘩啦啦啦啦……”
掌聲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