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 以此，再無「吞獸」（四）

機器裡的“剪刀”緩緩前移，它不知是第幾次停在這個地方，然後輕輕閉合。

但那小小的刀片根本就沒有作用，它似乎只是碰了一下中間的繩子，然後又收了回去。

這臺機器並不是抓娃娃機，因為裡面只有一個巨大的布偶，而它只是靠著一根繩子吊在機器裡，如果有人想得到它，就只能靠那平移的刀片去剪斷，不，應該說是磨斷那根繩子。

看著“剪刀”無功而返，醫生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又投了好幾枚遊戲幣進去。

「吞獸」開始後悔了，是她之前說想要裡面的布偶兔醫生才這麼做的，但實際上她並沒有特別想要它，她只是想看看醫生能不能和之前那樣手到擒來……但是直到現在，醫生已經將大半的遊戲幣丟了進去，但那隻布偶兔完全沒有掉下來的意識。

她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不想看到醫生全力以赴而又無功而返，但她更說不出口……這是因為她一時興起才這麼說的，她並不是真心想要那個布偶。

這是第一次，僅僅是因為她隨口一說，就有人會幫她拿到她想要的東西……沒有任何的遲疑，沒有任何的敷衍……眼前的這個男人，他是真心的……想實現她的願望。

看著小籃子裡的遊戲幣越來越少，她終於忍不住，上去按住了醫生的手。

“好了……其實我只是隨口一說……去抓其他的娃娃好了……”

“嗯？”醫生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你不喜歡它？”

“不……我只是……不希望你把遊戲幣浪費在這種地方……”

醫生笑了，“那如果我弄下來的話，你想要嗎？”

“誒……？”

“其實也不全是因為你想要我才來玩這個的啦，”醫生盯著那根繩子，“我也想挑戰自己一下，畢竟其他的機器我都試得差不多了，就來看看這種到底能不能弄下來嘛。”

“還有……”醫生看向她的臉，“如果只有我一個人，今天我是絕對不會來這裡的，機會難得，當然要不留遺憾。”

“……”

「吞獸」什麼都說不出來，她輕咬嘴唇，心中五味雜陳。

為什麼……心臟會難受呢？明明並沒有值得她傷心的事啊……

可是，心臟卻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塊，她突然想去抓住什麼，來填補這份空缺……

但是，這個時候前方卻傳來一聲歡呼，待到她回過神來，醫生就差沒鑽進機器的取物口去把那隻布偶兔拿出來了。

「吞獸」目瞪口呆，居然真的可以……！這真的可能嗎？

“哦——！”剛才那名少年兩眼發光地看著醫生懷中的布偶兔，“怎麼做到的？怎麼做到的？！”

“啊哈哈，我也不知道，可能真的是運氣好吧。”

而那名少女只是站在一旁，微微一笑。

……

醫生有些得意地把那隻布偶兔塞到她懷裡，然後從口袋中掏出幾枚遊戲幣。

「吞獸」有些不知所措，這一切都像一個夢，特別是當醫生把這隻布偶兔塞給她的那一刻。

雖然醫生是拿來送給她的，不過有一說一，她覺得這玩意很礙事……

“怎、怎麼了？”醫生似乎注意到了她那一瞬間的不高興，“你不喜歡……嗎？”

醫生問得小心翼翼，像是個做錯事的青澀少年。

“不、不是的……”她心中的內疚又重了幾分，“抱歉，並不是討厭……我……”

她把自己的半張臉埋在布偶兔中，“我很高興……謝謝……”

她本想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蒼白的“謝謝”。

但醫生卻鬆了口氣，他輕輕地抱過她懷中的布偶兔，然後笑道：

“如果不喜歡這個，我可以拿它去和老闆換其他的，你來挑就好了。”

“不是……”「吞獸」急得幾乎是把它搶了回來，“就這個，我不討厭，真的。”

“真的？”布偶兔蓋住了女孩的臉，醫生看不到她的表情。

“都說了，真的。”

看到布偶兔被女孩緊緊勒在懷中，醫生無奈地笑了。

“可是我剛剛明明看到你露出了討厭它的表情。”

“那只是……”她又急又心虛，“它太大了，如果一直抱著會很麻煩……那樣的話，我會看不到路……”

“……”

醫生一言不發，但她卻看不到他的臉，這讓她有些不安。

或許醫生不會生氣，但是……她會被討厭嗎？

不過幸好，這種沉默只是暫時的，醫生笑著嘆了口氣。

“再這麼用力地勒住兔子先生，它的脖子說不定會斷掉哦。”

她從布偶兔後露出半張臉，有些心虛地看著醫生。

“給我抱吧。”醫生伸出了手，“不會把它賣掉的。”

說完，醫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感覺自己好像在哄小孩，不過話說回來，眼前的這個女孩也才16歲不到而已。

她或許在戰鬥方面已經足夠成熟，但在那之外卻十分稚嫩，所以才產生了這種割裂感。

不過醫生已經見怪不怪，送到他這裡來的“患者”，大多數都是這樣的孩子。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還沒到30歲，為什麼會產生“這些孩子都是這樣的啊”的想法呢……？

嘛，不過都說現在隔個5年就有代溝了，他都和她隔了十多年，有些理解不了也是正常的吧。

……

一路上，「吞獸」不像之前那樣和他隔著一段距離，而是緊跟在他身後。

醫生心中有些欣慰，她現在已經不那麼警戒自己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但「吞獸」其實並沒有想那麼多，這只是因為醫生抱著那麼大的布偶太吸引目光，她只好低著頭躲避，跟緊點不會跟丟而已。

對於醫生這個人……她至今不敢完全相信，因為他有些虛幻，虛幻得不應該出現在她面前。

割裂感，她同樣正感受著，明明在幾天前她還在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戰鬥，但現在她卻可以在這裡無憂無慮地和別人逛街……她的潛意識自然無法立即接受這種轉變。

但……

她抓住了醫生的衣角，牢牢地抓住了它。

但是，無論如何擔憂，她都已經毫無退路了，不是麼？過去，她已經回不去了。

所以，至少現在，她不會放開這虛幻的、無憂無慮的時間。

她鬆開了醫生的衣角，抓住了他的手臂。

-

醫生鋪好床，把那隻布偶兔放在了床角。

“放在這裡可以嗎？”

“嗯。”她點點頭，然後緩緩地在床上躺下。

醫生笑笑，“時候不早了，那我就先回房間了。”

“等一下。”她拉住了他的手。

“嗯？怎麼了？”

“可以留下來……陪我聊聊天嗎？我想問你一些事情。”

“可以啊。”醫生在一旁坐下，“只要你想。”

“……”

“醫生……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你真的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說出來你可能會傷心哦。”

她點點頭。

“其實是因為我的工作啊，唔……所謂的糖衣炮彈可能說的就是我吧。”

“工作……？”她有些不明白，“什麼意思？”

“說出來可能有些傷人，但是，你之所以會被送到我這裡來，就是因為對天華市來說，你還有相應的利用價值而已。”

她沒有回話，但這種事情還不至於傷到她，畢竟她之所以能加入「灰黑之果」，也同樣是因為她有利用價值而已。

“但，天華市，或者說把你送到這裡的人並不希望你成為一件單純的工具，她想讓你成為“人”，一個對未來還有期望，並且不會放棄自己的“人”。”

女孩的眼睛不由得睜大，這是什麼意思？天華市要她成為……“人”……

“意思就是說，想讓我心服口服地成為天華市的人嗎？”

“你這麼理解也可以……”醫生撓了撓後腦勺，“但是對於我來說，相比起“天華市”，我更希望在這之後，我的“患者”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她不是為了成為天華市的工具或武器而活，而是為了自己而活；我想要治癒的，不是什麼病，而是“絕望”，被天華市“抓到”的絕望，對未來一片迷茫的絕望，對自己失望的絕望。”

說到這裡，醫生有些羞恥地“咳”了一聲，畢竟這些話理想的就像小孩子的夢想，就像“世界和平”那般美好又難以實現。

但「吞獸」卻微微地笑了，醫生的話自然有些過於理想甚至幼稚，但是，她卻明白了，眼前的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

而現在感受到的這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安心，到底是怎樣產生的呢？

積攢已久的睏意終於湧了上來，她的眼皮緩緩下落。

“醫生……你說“治療”，但是……在“治”好我之後，天華市會把我怎麼樣呢？”

“你真的想知道嗎？”

“嗯。”她輕輕點頭，“請告訴我吧。”

“會被送去一個學校，那裡是天華市培養異能者的地方，在那裡，除了能力培養之外的時間，你們和正常人無異，能像正常的青少年一樣學習和生活……”

醫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她的額頭。

“抱歉……我畢竟是“局外人”，只能從他們口中瞭解到最表面的資訊……”

“但是你不用擔心，那裡絕對不是監獄或者什麼囚禁人的地方，你一定……”

醫生實在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明白，對於迷茫的人來說，無論他說什麼，那未知的未來只會令人感到恐懼吧。

但是女孩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醫生，我應該不是你的第一個“病人”吧？”

“嗯……怎麼了？”

“那麼，那之中應該也有和我一樣的人吧？他們也被送去那裡了嗎？”

“……嗯。”

“那麼，你有去看過他們嗎？他們有回來見過你嗎？”

“……”

醫生沒有回答。

但那些問題的答案並不是否定，只是……問題並不是在他們或者學校身上，而是在他自己身上。

清除患者的絕望和恐懼，這是他的職責。

作為“局外人”去“治癒”他們，這是天華市對他的約束。

而要永遠保證這兩者的不變，他就必須要做多一步工作，那就是——

連同與他有關的記憶一起，將恐懼和絕望從“患者”腦中消除掉。

所以不會有“患者”記得他，即使他們從那所學校畢業，也不會來找這麼個他們不認識的人。

他能理解，這是對雙方的保護，因為如果讓不懷好意之人知道他的“工作”，或許就會把這些本該獲得“正常人”身份的孩子們給重新拖回黑暗中去。

……

無力感再次湧入他的心中，“正常人”——那只是表面的說辭，但是……或許他們的本質並沒有改變。

……

醫生的腦子一團糟，他揉了揉太陽穴，試圖把那些事情拋到腦後去。

直到現在，他也依舊會動搖嗎……？

他看向一旁的女孩，她已經閉上了眼，房間裡只有平緩的呼吸聲。

他輕輕地握住女孩的手，然後把它放回被窩裡去。

“晚安。”他說道，隨後把燈關閉。

在睡前，醫生一如既往地消除掉了今天多餘的記憶，只有這樣，他才能放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