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源的雲天,板著一張鉛灰色的臉,不久,雨水夾帶著冰沫,淅淅瀝瀝,不期而至。

這是十一月廿六,禧歲大典的第一天。

按照事先的儀程,今日該由各地南戲,傀儡戲,歌舞伎樂,雜耍魔術……登臺獻技,為皇太后壽誕正日慶典暖場。百官盡出,與民同樂,共襄盛典。

可是天不遂願。

凍雨飄飄灑灑,迷濛了天地間。

修葺一新,披紅掛綵的幾條主街,一溜兒搭起的戲臺子,臺上臺下相對茫然,只有風挑弄著布簾子。各色彩幡溼噠噠的,垂頭不語。

倒是煙雨迷離中紅燈籠眏照的茶招、酒招在風中殷勤招搖。茶香,酒氣,人聲……是紅塵深處最後的慰藉。

本該人頭攢動,鼓號喧天的都城,如今猶如強顏歡笑的麗人,在悽風苦雨中,斑駁了臉上的彩粉,露出了韶華過後的風塵況味。

“諸事不宜!”小王爺啐了一口,“這幫腐儒,選的好日子!”

被壞天氣掃了興的小王爺,喊人備馬,準備去玲瓏萃,可是剛拐個彎,便看見母親如芸站在主廳堂外,傷心抹淚。

這種情況絕無僅有,小王爺嚇了一跳。

“阿孃,”小王爺湊了過去,“為何傷心難過?”

“你阿翁、阿爺為了舅爺的事與阿母爭執,我不過勸了兩句,就被你阿爺喝叱,趕出來。”

“阿孃,舅爺怎的?”王標扶住母親,追問道。母親如芸夫人與李憬也沾親帶故,替孃家人說話,小王爺並不意外。

“唉,舅爺屬下指揮使魏晉,膽大包天,竟敢勾結盜匪強搶朝廷軍糧,做出這等誅連九族的大罪,你舅爺即便不算同謀,這失察失職之罪也是逃不過的……”

小王爺的聲調提高了八度:“魏晉?又是他!阿孃,我見過此賊!囂張跋扈,欺男霸女。”

十八歲,小王爺已經初識世道。略一思忖,他又壓低了聲音,勸慰母親:

“阿孃不必擔憂。此賊聲名狼藉,死有餘辜!將他殺了,大罪小錯,讓他一併承擔即可。舅爺這邊,過些日子也就平息了。”

如芸嘆了一口氣:“只怕這回事大,不好善了。”

王標不以為然:“事兒再大,能比得過謝雲亭之過?”

如芸夫人急忙拍了拍兒子,阻止他說下去:“你懂什麼,你阿翁說了,謝雲亭之死,沒這這麼簡單就了了。唉,阿翁大怒,斥責阿爺,這些時日,你可要討好!別招惹無妄之火。”

……

午後,霪雨未止。

申時未到,錦和宮門外的長廊裡衣香鬢影,擠滿了嬪妃。

申時正點,皇上將率領著一皇后,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給皇太后請安,祈福。

這本是舊例,逢大日子,比如年、節、初一、十五,都得這麼排場一回。王太后剛成為皇太后之時,對這種禮儀很是樂此不疲。

李恆登基之後,尤其是近兩三年,一來皇太后身體欠佳,二來後宮花團錦簇卻碩果全無,對著滿門寡婦臉,只有五臟俱疼,又不好發作,就主動頒佈懿旨,取消了這個舊例。

但今天是全國性禧歲大典的初日,體現太后母儀天下的繁冗儀式,自然不可輕廢。

後宮尊卑分明等級森嚴。

四妃及以下的嬪女必須提前候場,等皇后駕到。其後,皇上才會駕臨,率眾進入大殿。

柳含月由修媛直接晉級替掉了廢貴妃鄭嬙,連升數級為貴妃,因此地位在四妃之中為首。

儘管出時寧宮之前,柳含月特意將一領華貴的西域雪狐領大紅團花披肩穿上,豎起的皮毛領,還是遮不住她臉上那道從耳側至唇邊的青紫傷痕。

但這僅僅是傷痕嘛?,在後妃們的眼中,這是一道勳章,是皇帝蓋章認證寵幸的勳章!明晃晃的帶著挑釁和諷刺。

羨慕嫉妒恨的,大有人在。

儘管她低頭施禮,王皇后經過她身側,目光依然在她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

柳含月被這目光灼痛。她終於沒有忍住,淡淡回視。

女人之間的纏鬥,以目光的交鋒最為高階,最為犀利,也最刻骨。

柳含月不怕她,她確信,皇后不記得她:

那一年,脫學隨父出征的世子李安勇,年方十六,幼虎初嘯,就大破南疆歧國大軍,生擒歧國主帥,奪其十二城併入南楚版圖……

朝廷旌表,封官晉爵,賞賜無數。

慶安府大宴賓客。皇都裡排得上號的皇族貴胄,只要家裡有及笄未聘的女兒,都會帶著來參加宴會,其中含意不必明言。

宴席分設內外,男在外場,女在內院。那時,蘭芯不到十歲,父母作為慶安王府的大管家,忙得腳不沾地。她和剛四歲的安晴打扮得花團錦簇的,陪著當家主母陳玉萏接受各家各府尊貴夫人們的恭維、閒聊、品評、試探……

那場南楚頂級貴婦聚集之所,恭玉府的嫡女王妍就是最受關注的待選閨秀之一,此外還有皇五子府中的嫡公主,寧遠王府的嫡女於孜珏……,如今身側的於淑妃,不是嫡女,當時並未到場。

……

……倏忽十二年,世道滄桑變幻,身世浮沉飄泊。當年的範蘭芯,如今的柳含月,忽然感到悲涼與荒唐:

何為尊卑?何為勝敗?何為生死?何為悲歡?……

即便如今貴為王后,也不過是一個犧牲品,一個可憐人。這一場目光的對峙有什麼意義呢?

含月很快低頭斂眉以示臣服。

但她很快就為自已的一時疏忽付出代價,讓她追悔莫及。

大凡主子之間的惡鬥,各方的忠犬也會各為其主,朝著對方吠叫。奴才們感受到主子之間的惡意,就會向對方的奴才怒目而視。尤其是皇后的貼身侍女,逮誰瞪誰,恭王府的奴才,誰敢得罪試試?

誰知這一瞪,便瞪出了功勞:

碧禾?

廢妃鄭嬙不是才死沒多久,這屍骨未寒,貼身侍女碧禾不是該在掖幽庭裡洗衣促使至死方休嘛?怎麼這才幾時,就混成了柳貴妃的貼身侍女。

皇后出場的排面就是大,後面跟著的四名侍女眉來眼去,小聲嘀咕,四雙眼睛就齊刷刷地落到碧禾身上。

柳含月素來低調,偶爾離開時寧宮,來去僅帶著芽兒隨侍。

今日場面隆重盛大,做為貴妃必須盛裝出席。偏偏天寒地凍,又下著冷雨。芽兒手忙腳亂的,就喊了熟悉後宮各種儀式活動的碧禾,讓她在上下車輦時撐傘,並帶著暖手的銀袖爐。含月沒有注意到碧禾的遲疑。

感受到不善的目光,芽兒不明就裡,碧禾反應過來了,心裡暗暗叫苦……

……

皇太后笑盈盈的,一派溫和慈祥,一掃平日裡的怏怏病容。

所有的人都以為,皇太后人逢喜事精神爽,是為禧歲大典而開心。

殊不知,真正讓王太后開心的是:

前日,太監劉公公喜滋滋地來到錦和宮,靠近太后一番奏報。

王太后懷疑自已聽錯了,她不可置信的追問:“你是說皇上和柳貴妃圓房了?”

劉公公連連點頭,忙不迭從懷裡抽出一布包,開啟是一幅絲蘿床單,上有斑斑人體曖昧的體液和血漬。

過來人自然看得出那是洞房初夜的痕跡……

王太后從那日起,就笑意盎然……

行禮如儀……

整套儀式過後,太后給皇上,皇后,及四妃賜座。這便進入了相對輕鬆愉悅的親情時段。

皇太后詢問李恆巡狩禮的狀況,關心皇兒在獵宮的飲食起居。李恆自然撿好聽的說,把太后哄得眉開眼笑。

隨後,皇太后走過場式的與皇后聊了兩三句,就把她晾在一邊,轉頭招呼柳貴妃近前。

柳含月上前幾步,皇太后一把拉住她的手,細細打量她,她隻字不提柳含月臉上的那道明顯的傷痕,卻摸她指尖上彈琴的薄繭,誇她人美技藝好;關心時寧宮的地氣不利,防潮保暖是否到位,侍女侍衛是否貼心好用……

她故意冷落皇后,對這個侄女,她心裡有氣:貴為恭王府千金,金枝玉葉,這麼多年,竟然籠絡不了皇兒的心,連這個早早失了父親的貧女都不如。廢物一個!

皇太后如此明顯的區別對待,別說其他的嬪妃,就連一向對後宮風雲無感的皇上李恆也感到詫異。

皇后作為後宮之主,李恆很少拿正眼瞧她,讓她受盡了屈辱。皇太后是她最後的倚仗和尊嚴,可如今也被當眾踐踏。

她痛苦、委屈、羞恥、嫉妒,憤怒……眼眶裡的淚幾乎都要控制不住,為了避免失態,她扭頭從侍女的手裡接過一個帕子,捂住大半張臉,佯裝咳嗽把淚洇入絲帕。

犬尚能護主,更不要說休慼與共的主僕,幾個侍女見主子受辱,都很難過。其中一個忍不住俯身,在她耳邊悄聲耳語。

皇上聽後,身子一震。

她這才用正眼去看柳貴妃的侍女。

她認出來了!對面站著的確實是廢妃的侍女碧禾。

碧禾始終低著頭,還是用眼角的餘光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大殿好像很冷,她有些微的輕顫。

儘管母親一再叮囑,阿翁阿爺怒氣正盛,要小王爺見勢行事……小王爺迫不得已,在母親跟前裝了一陣孝子。眼看著寂寞黃昏,終歸耐不住,偷偷溜出府,直奔玲瓏萃。

玲瓏萃,都城頂級的綺蘿盛宴,銷金寶窟。在這般風雨愁煞人的寂寞黃昏,士大夫們樂於聚集在這裡,消遣娛樂,獲得精神上與肉體上的雙重愉悅。

小王爺被引進掬水閣時,看見屋內早有幾個世家公子在兩三個女伎的陪同下玩得不亦樂乎。

幾位世家公子,小王爺幾乎都認識,有賀中書府上的三公子,有柱國大將軍謝麟的二公子……

小王爺正在與各位公子寒暄,門外又走進兩個人。除了賀中書府大公子賀瑾,另一位臉生。

柳含玉為小王爺引見:“小王爺,這位是寧遠王爺於忱……”

小王爺微微一愣,心裡有些不快:

寧遠王爺與他恭玉府的小姑姑有婚約,他是知道的;寧遠王爺剛到東源,就輕薄好色,調戲柳含月,他是聽過的……

這麼看來,整個南楚盛傳關於他英明神勇,治世能臣……不過是浮誇浪子,不明白阿翁和阿爺為何對他如此忌憚。

大家互相施禮,彼此見過。

除了賀瑾,其他人年齡相仿,很快玩到了一起:投壺!

肚大口小的白玉壺,立於數尺之處,大家每人拿十支銀箸,投入壺中多者為勝。

賭輸的人,飲酒一杯,這一心酒坊的烈酒,芳醇爽口,可是後勁卻大……

人多了就起鬨,有人提議加大賭約:獲勝者有什麼彩頭?

大家一時不語,紛紛看向柳含玉。彼此心照不宣,畢竟公子哥們都是衝著她來的。

柳含月嫣然一笑:“各位尊客怎知含玉手拙?含月亦可奉陪競投。輸了麼,認罰,贏了麼,認我罰!”

眾人大笑,除了小王爺,都紛紛叫好!

小王爺把柳含玉叫到了一邊,“柳姑娘輕敵了,這些人中頗有幾個是投壺高手,我自幼玩這項遊戲,都未必能篤定贏。你看這寧遠王爺,行武出身,射箭、投壺準頭一定不弱,他本來就曾輕薄於你,萬一……”

柳含玉眸若星爍,笑得更加燦爛:“小王爺在此,含玉不怕。萬一我輸了,小王爺不會見死不救!”

小王爺聽了,通體舒泰,救美之心暴漲:

“正是,有我在,無人敢欺辱柳姑娘。告訴姑娘,你說的淫賊魏晉,活不了幾日了!”

含玉略略收了笑,吃驚地問:“真的嘛?小王爺莫不是哄我開心?”

小王爺哼了一聲:“千真萬確,狗賊膽大包天,犯下滅族之罪,很快就有人取他狗命!”

含玉連忙稱謝:“謝天謝地,狗賊罪有應得……”

……

小王爺終究沒有等到救美的機會。能夠在行進的馬車裡飛針釘馬蜂的柳含玉,命人將喝趴下的幾個公子哥一一抬走。

屋裡一片狼藉。

柳含玉和於忱相視而笑:

“忱哥哥,恭王爺要殺魏晉以滅口了……”

其它小說相關閱讀More+

晉末長劍

孤獨麥客

強制匹配給帝國將軍後

一般茶

開局:地攤玩王者

神經一男

我也想重生,拒絕美女愛上我

名蒸蛋科易

蘇然浩木

小魚煮紅豆

異世界我來掌控元素力

先天寫作抽象聖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