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江浸月又開始瘋狂加班。
她有很多新型工藝想在衣服上嘗試，但不知道理想中匹配的面料是否支援，在工廠裡泡了大半天，臨近晚9點，她又回到公司，處理一些白天沒有回覆的paper work。
Joseph的辦公室還亮著燈。
他的手上不再纏著紗布，被燙傷的面板由紅色變成暗紅，又變成黑紫，早上例會上看到時，已經像是年邁的枯樹皮，一層一層，凸凹不平，殘喘著想要脫落下來。
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想關注他受傷的那隻手，卻總是一不小心就把視線停留在上面。
會上的氣氛也變得有點壓抑，設計師對美的追求總是高於常人的，哪怕生活中不是這樣，工作時也會因習慣使然，對殘缺和不美好有著天然的牴觸。
小月無視著同事的那些冷臉，卻做不到無視Joseph的傷。
想著自從深圳回來，她連半句問候都沒有，總覺得哪怕是避嫌，也不能避得如此無情冷漠。
她看著Joseph辦公室那盞暖橘紅色的吊燈，嘆了口氣，還是走了過去。
“總監，還在忙。”
小月敲門，Joseph一如既往地溫暖平和，招手讓她進來。
用了左手，修長完好的那隻。
“今天去工廠了？”
“嗯，牛油果綠的那件襯衫袖口做了打纜，風華系列的T恤做了拉絨特種繡，我跟進看看效果。”
“好，日本柴屋的那批面料預算批下來了，可以用，VBC的還不行，等我訊息吧。”
小月點頭，她進來並不是為了彙報工作的，只是想問候下Joseph的手是不是還好，可他好像故意藏著一樣，把右手放在桌下，只用左手翻著桌上的設計圖和手掌樣。
“那個，你的手，好點了嗎？”
Joseph翻著冊子的手一停，好像沒想到小月會這樣問，抬頭回答時笑得很淺，只是微微勾起嘴角，“好多了，不那麼疼，就是晚上很癢。應該是正在恢復吧。”
“對不起，我覺得你受傷，我也有責任。”
Joseph眯起眼，向後靠在座位上，從標準的辦公姿態，換成了一個舒服隨意的姿勢，“架不是你吵的，水不是你潑的，你還陪我去了醫院，是我要說謝謝的。”
小月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她本該想到語言是蒼白無力的，大晚上的過來找他，還不如直接買些藥膏放他桌上，或者買點水果送他門口。至少面子上說得過去。
“不用擔心我，就算留疤我也無所謂的。”
Joseph抬起那隻傷手，放在燈光下端看著。那痕跡駭人而醜陋，在手背和手指上肆意蔓延，連指縫間都不放過。
“我一直不喜歡別人盯著我的臉看，現在終於如願了，大家都只看我的手，也算因禍得福了。”
“為什麼？”
小月疑惑，不禁發問，Joseph的臉，五官比例幾近完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溫雅俊朗，這樣的容貌，也難怪別人要看，想看。
“從小身邊的人就誇我長得好，因為這張臉，我不缺朋友，不缺關注，不缺讚美。後來到了英國定居，我更是成了亞洲人顏值的代言人。於是本來不重視這些的我，也變得對容貌格外關注。”
Joseph苦笑，身子又往座椅裡陷了陷。
“可這一關注，我就發現，我的左右眼的雙眼皮不一樣大，耳朵的耳垂也一厚一薄，我的鼻翼旁有顆痣，我的嘴笑起來兩側高低也不同。整個學生時代，我都特別的不自信，覺得自已好多缺陷，想達到完美純屬妄想。”
“天啊，你這種人還會有容貌焦慮……”
小月完全聽得入了神，連帶著情緒都被調動起來，替他傷心不值。
“人對自已的認知，一部分來自外在，一部分來自內在，外人越是向我傳達我很優秀，很帥氣的資訊，我就越覺得自已夠不到，配不上，於是我就瘋狂學習，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功課上。於是我又成為了英國人眼中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亞洲人。”
Joseph無奈搖頭，“我感覺自已就是一件貼滿標籤的商品。在打折促銷的區域。”
“不，你真的很優秀，我們都覺得你很優秀。”
小月不知不覺坐在了Joseph對面，十分真摯地看著他。
雖然這番剖白是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但一字一句，都讓她震撼。
她以為自卑是自已這種普通人的專屬“特權”，卻沒想到如此完美成功的人，竟然比她的自卑還要深刻。
“終於熬到了工作，我從關注外表的病態中解脫了一些。因為在時尚圈子，顏值是最稀鬆平常的配置，長得帥或美是應當的，大家更看重的是個性。然而我恰恰沒有個性，只知道埋頭工作。”
小月低下頭，這句話讓她也想到自已。
“我經常工作到半夜，尤其是時裝週前的那一個月，我直接睡在公司，為了節約通勤的那幾十分鐘時間。然後我的同事會用一種很怪的語氣說，Joe，你們中國人真的很拼。我又成了一種代表，一種符號，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就是我自已，代表不了我們民族的其他人。”
小月沉默著，她聽著Joseph的語氣，從柔和變得有些激動，又變得有些激烈，又極力控制著讓自已的聲音不要太大，太嚴肅。
她突然覺得自已的那些憂愁，那些煩惱，都很狹隘。
工廠的幾句推辭，同事的幾句八卦，都能讓她煩惱半天。
回家路上和Joseph的幾句閒聊，老領導Mandy的幾句點撥，都能讓她自我懷疑。
她簡直覺得自已根本就是個小孩，沒有一個穩定的，屬於成人的核心。
“回國之後，我覺得好多了。除了大家還是喜歡盯著我的臉。但已經沒有人說我拼，說我是病態，是狂人了。因為大家都是如此，我結束工作的時候，很多人的工作才剛開始。”
Joseph坐直身體，向前微傾，小月感覺本來離自已很遠的他，突然近了些。
她有些想向後躲，但是控制住了自已，穩穩地坐在原處。
“所以我很理解你。我知道你為什麼加班，為什麼沒有自已的生活。不是因為你想升職加薪，更不是想打動我，你只是習慣了這樣。工作讓你感覺到安全，哪怕你只需要2個方案，也要做出10個備選。就是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發生時可以應對。”
Joseph站起來，想拍拍小月的肩膀，但在即將接觸到的時候，還是輕輕移開了。
“但我還是希望，你能適當放過自已。有時候，2個方案就很好，3個方案就足夠了。我希望你可以開心，可以笑。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有這樣的希望。”
小月沒有轉頭，但她已經感覺到Joseph走到了身後，離她越來越遠。
“我先走了，一會幫我關下燈。晚上回家注意安全。”
他沒有給她尷尬的機會，轉身離開了。
小月愣了一會，然後笑了，心中不再糾結，只有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