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裡召開這個致富表彰大會之前,本來打算會議結束之後,請全體與會人員在縣政府招待所吃一頓。

但是後來一看各鄉鎮報上來的人數有點多,中午管飯的話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於是就只在招待所禮堂召開表彰大會,給幾名早就選出的致富能手頒發了獎狀和獎金。

會議結束以後就各回各家吧。

大部分的致富能手也就回家了,還有一小部分看已經是中午了,就在縣城找個地方吃了再走。

現在縣城裡除了國營飯店,也有幾家個人開的餐館。

這年頭開餐館的不多,而且因為今天開會,哪個餐館都爆滿。

梁秉禮早出來了一步,還在餐館裡佔了一個小桌。

當他看到大倉的二舅也進了餐館,而且人家告訴他已經沒地方的時候,梁秉禮就舉起手臂大聲招呼對方。

大倉的二舅叫魏春平。

他見有人那麼熱情地招呼自己,還愣了一下。

一下子沒認出那人是誰。

畢竟,他跟梁秉禮已經十多年沒見了。

確切地說,自從秉禮的大哥梁秉仁73年去世,魏春平就再也沒去過大姐家。

大姐剛結婚的那幾年,那時候魏春平還是半大小子,最喜歡的就是到大姐家裡去。

只要他跑了去,大姐就給他做好吃的,走的時候還要給他兜裡塞點零錢。

因為老魏家這些兄弟姐妹中,除了最大的大哥魏春安,大姐就是家裡的老二,而春平是老么。

家裡孩子多,母親又要下地幹活又要各種家務的,春平從小几乎就是在大姐背上長大的。

大姐也格外疼愛這個最小的弟弟。

梁秉禮跟魏春平差不多大,那時候也是半大小子。

秉禮見大哥的小舅子來了,有時候也領著村裡半大小子跟他一起玩兒。

只不過魏春平是到對方的村子裡走親戚,見到的每一個孩子都是陌生人,而對於村裡的每一個孩子來說,只有魏春平一個是陌生人。

這就像班裡來了插班生一樣,所有人都能叫得出這個插班生的名字,但是插班生一時半會兒不可能把班裡所有同學都認全。

也就是說,雖然十多年沒見,梁秉禮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魏春平。

但是魏春平費了好大勁兒才給梁秉禮對上號。

不過在對上號之前,為了這個好容易從天而降的座兒,他還是跟同行的幾個人笑容可掬地走過去坐下了。

跟他一塊兒來的另外還有三個人,其中兩個跟他一個村,一個村裡養雞的,另一個村裡燒石灰窯的。

第三個是外村的,是個包工頭,在村裡領著很大一個建築隊,在本鎮也很有名氣。

賣石子的跟燒石灰窯的,都要用到幹建築的,所以他們關係挺好,就一堆兒來開會了。

梁秉禮情緒比較興奮,一邊拉凳子讓他們坐下,一邊高興地說:“我老遠一看那人有點面熟,等你進來了我才認出來,那不是大倉他二舅嘛……”

哦,聽了這話,魏春平也才終於想起來,這不是大倉的三叔梁秉禮嗎!

說實話,知道對方身份以後,他有點不想跟對方一個桌子吃飯。

捫心自問,大姐應該是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從小把他抱大,所有的弟弟妹妹中對他最親。

後來大姐出嫁了,輪到這個最小的弟弟結婚,大姐是出錢出力最多的。

他雖然是石匠,但又不是石頭,焉能不知道感激大姐對他的好。

可是他老婆覺得有心理障礙。

男人老是說大姐對他好,以後要報答大姐,他老婆感覺很煩。

也許是感覺是一種心理負擔吧。

就像欠了人錢,也就不願見到對方差不多的心理。

趕上後來大姐夫突然暴病而亡,親戚朋友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

魏春平一開始也想出錢的。

但是她老婆覺得,自己又沒得到大姐的什麼好處,當初大姐出錢出力給弟弟娶媳婦,那是為了她弟弟。

可不是為了她這個弟媳婦。

自己不欠她什麼。

堅決不想出錢,也不想出力。

而且給男人分析,大姐家裡的頂樑柱到了,一家子的苦難日子才開頭呢。

說白了那就是個無底洞。

善門難開,善門難閉,你一旦開了頭給他家出錢出力,以後就等著沒完沒了地找上門求你出錢出力吧。

三日兩頭來麻煩你,你總有支應不過來的時候。

你給他幫慣了,一旦不幫,那就得得罪她。

早得罪晚得罪早晚是個得罪。

還不如趁早裝傻,離她家遠點為好。

魏春平知道這樣做的話,有點忘恩負義,有點對不起大姐。

可是又覺得老婆說的有道理。

然後還想到自己家也要過日子,要是幫了大姐,自己家日子就不好過。

而且不聽老婆的,還會影響夫妻感情,影響家庭和睦。

總不能大姐夫死了,他們一家沒法過了,弄得自己也跟著沒法過了吧?

俗話說不聽老婆言,吃虧在眼前,接受老婆管,一生都保險。

於是決定還是聽老婆話,做老實人。

在其他的親戚朋友都對大姐家伸出援手的時候,他選擇了裝傻,逃避。

為此被大哥魏春安訓他無情無義,被大嫂罵他狼心狗肺,也無所謂了。

派老婆去罵回來就行了。

雖然他也沒認為做了什麼虧心事,但是對於大姐那邊,總是從此有心理障礙。

從那以後他們兩口子再也沒踏上樑家河的土地。

逢年過節就是讓孩子跟著大伯去敷衍一下算了。

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他老婆的眼光是獨到的,決策是無比正確的。

據說自從大姐夫死後,大姐一家孤兒寡母,過得那個艱難就別提了。

坐山招夫吧,還是個瘸子,據說就是個老面盆,一拳打下去都拔不出手來。

對於大姐家那樣的情況,確實是能離多遠離多遠。

走近了沒好處。

再後來大姐連新房都沒有的情況下,就要給大倉訂親,訂親都沒錢,還是來跟大哥借的。

對魏春平來說,這就再次證明了老婆的英明。

如果不是從一開始就堅決地閉上了“善門”,大姐肯定也要到他家來借錢的。

還有後來大姐要蓋新房,也是來大哥家借錢。

老母親心疼女兒,來勸老二借點錢給大姐。

這可是觸碰了老二兩口子的原則底線,老二媳婦頓時惱了。

去跟大姐對罵一通。

大姐那個母老虎明明想要借錢還不承認,把兄弟媳婦罵得回家來摔了好幾個碗。

也就是說,魏春平跟大姐都是這種關係了,他不但不想見大姐她們,連大姐婆家那邊的人也不想見。

可是,現在他們已經坐下了,而且是裝作很熟悉的樣子笑容滿面打著招呼坐下的。

不可能再站起來走了吧?

關鍵還不是他一個人,另外還跟著三個同伴呢。

今天所有餐館爆滿,要是走了的話,可能再也找不到能吃飯的地兒了。

沒辦法了,只能強裝笑顏,跟梁老三坐在一起吃飯了。

只是魏春平不明白的是,自己作為大倉的親二舅,這麼多年不跟大倉家走動了,梁老三不可能一點風聲都聽不到吧?

按理說,梁老三肯定要跟大倉一家站在一起,對他這個不上門的親戚表示不滿。

見了面,一般就得裝作不認識。

心胸再寬廣點的,最多就是打個招呼,點點頭就過去了。

也不至於這麼親熱吧?

然後更過分了,梁老三主動說,今天這頓飯他管了。

跟另外三位不認識,居然主動熱情地跟人攀談,互相問是哪個村的,都是幹什麼的一類。

還自我介紹跟魏春平是什麼關係。

俺大嫂是他的親姐姐,俺倆人這是要急的親戚啊!

幹建築的包工頭一聽是這樣的關係,頓時釋然,笑著對魏春平說:“今天我們都沾了你的光了。”

魏春平笑得很不自然。

還是那句話,他是擺弄石頭的,但不是石頭做的。

所以跟梁老三同桌坐著,人家還要請自己吃飯,讓他覺得十分別扭。

另外那倆同村的,養雞的和燒磚窯的,也是不大自在。

因為他們一個村,魏春平跟他大姐不走動了那事,那倆同村是知道的。

或者說,他們村的人都知道這事。

而且早就給這事定性,就是魏春平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現在遇上他姐姐的小叔子,人家小叔子還熱情地請他們吃飯,那倆同村感覺很坐不住。

唯有幹建築的包工頭不知道這情況。

在他看來,既然是要急親戚,這樣熱情那是再正常不過了。

於是他也熱情地跟梁老三攀談起來。

聽說對方是梁家河的,包工頭自然而然要問到最熱門的那個話題:

“聽說你們村出了個人才,考大學全省第一,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大學。

是不是真的?

有這麼厲害?”

一說到這個話題,梁秉禮臉上立刻寫滿了驕傲:

“怎麼不是真的,全縣都傳遍了,還能假了?

一中的校長都跑俺村裡來了呢!

你知道那個全省第一是誰?

就是我的侄女啊!”

說著一指魏春平:“就是他親姐姐的閨女,英子!”

“是嗎?”包工頭是個粗獷的漢子,一聽這話扒拉了魏春平一把,“沒想到你還深藏不露,明明那個全省第一是你女外甥,前幾天咱們在一起議論的時候,你愣是沒說!”

“啊,啊啊……”魏春平敷衍地乾笑幾聲。

兩個同村低頭吃菜,並不想發表議論。

梁老三笑著問魏春平:“他二舅,過兩天升學宴,你準備拿多少錢啊?”

魏春平支支吾吾了兩聲,終於冷冰冰地說:“到時候再說,我不一定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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