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九月十三,大婚前兩日,京師天氣突然轉涼。

秋風乍起,入袖透肌。時雍自忖身子骨好,加上臨近大婚,整日心如火炙,並不覺得冷。可是王氏看她穿得這樣單薄就到處走動,一時心急如焚,把幾個小丫頭大罵了一頓,然後將自己親手做的秋裝給時雍套上去。

“眼看就要大婚,若是染上了風寒可怎生是好?”

王氏嘴巴厲害是真,但並不怎麼嚴厲地訓人,春秀和子柔來了這麼久,也是第一次被她罵,嚇得瑟瑟不已。今兒的王氏就像吃了槍藥一樣,穿好衣服看時雍揉了揉鼻子,打了個噴嚏,又回頭瞪人。

“你們對郡主的事情當真是半分不上心,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天兒。秋露白茫茫,早晚加衣裳,郡主要是凍出個好歹,看老孃不扒了你們的皮……”

春秀和子柔,緊張得不敢抬頭。

新來的塔娜恩和更是嚇得白了臉。

“婢子知錯了。”

“婢子再也不敢了,以後會注意的。”

王氏瞪她們一眼,重重哼聲,“呸!還以後呢?郡主大婚就一次。能有幾個以後?”

又拿眼神掃著時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似乎還不放心,小聲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時雍哭笑不得。

“娘,你太緊張了。我沒事的。不是她們不管我,是我體熱,不肯穿。你要罵也該罵我,哪裡就能怪得了別人?”

王氏不高興地哼聲,“可不緊張壞了麼?我這幾日當真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阿彌陀佛,就盼著九月十六順順利利地嫁閨女了!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時雍知道上次的事情在王氏心裡種下了陰影,這才讓她神經緊繃至此。見狀,笑嘆一聲,將身子貼上去挨著王氏的肩膀,乖巧地眨了眨眼,轉移注意力。

“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娘,我餓了,想吃竹筍雞脯,水煠肉,還要吃餈粑和奶皮……”

王氏當即笑了起來。

“你這肚子裡莫不是住了幾頭小豬?剛吃多久,這又餓了?”

“就是餓了嘛。”

“等下再吃。”王氏的臉突然嚴肅起來,看著時雍道:“你給我進來。”

“嗯?”

時雍的目光跟著王氏的身影轉動,見她去了自己居住的主屋,於是回頭望了望緊張的丫頭們,笑著擺擺手,“沒事了,我娘她有口無心,別往心裡去。”

幾個丫頭連聲答謝。

時雍笑著跟在王氏背後進去。

王氏看她一眼,走過去就要關門,恰好宋香走過來,見狀愣了愣,不解地看她,“娘?”

王氏拉下臉,“沒你事。我同你姐說話。”

“哦。”

宋香默默地走開了。

這次回來,時雍明顯發現宋香更沉默了幾分,與她初到宋家時見到的那個飛揚跋扈的小姑娘判若兩人,她不明白宋香的心路歷程,但能感覺到宋香並不願意與她交心,也就自動保持了距離。

她坐在床沿上,兩隻腳閒閒地晃來晃去,看王氏在門邊聽了許久,再開門不見宋香的人了,這才小心走過來,不由有些好笑。

“啥事兒這麼神秘,還瞞著阿香?”

王氏瞥她一眼,不說話,默默轉身從床下搬出一個木箱子。

這個箱子打造得很是粗糙,就像時雍身上穿的這件秋裝外衫一般,雖然王氏已經盡力縫製,但王氏從小長至貧家,接觸的東西只能到這個層次,手藝也遜色,遠不如侯府過禮來的衣物布匹。

不過,時雍不在乎就是了,只是笑盈盈地相問。

“這是什麼寶貝?”

王氏仍是不說話,將木箱放到床上,又從腰間摸出鑰匙來,很是慎重地開啟。

時雍詫異地看著她,一臉戲謔地笑。

“什麼傳家寶貝麼?藏得這麼把細……”

王氏瞪她一眼,箱子也隨之開啟。

砰的一聲,清脆地襯著裡頭叮噹作響的首飾。

時雍愕然片刻,隨即笑開。

“幹嘛?”

“給你的。”王氏看她一眼,“我和你爹什麼家底你是知道的,我盡力了。這兩張地契是我用你給我的銀子,在城外接下的。一處小院,二畝水田。就這麼大的力了。”

時雍詫異。

這貧家小戶的,嫁妝還給地契,莊子和田產?

一次性拿出這些東西,怕不是剜了王氏的心肝肉了吧?

“我給的銀子,怕是不夠買這些吧?”

王氏瞪她一眼,“飯館開了這麼些日子,生意又這麼好,老孃不會賺錢的麼?”

時雍看著她,不作聲。

王氏被她瞧得不自在,眼皮略略垂下,“你別這麼看我。我知道這飯館和這房子,也全是用你的銀子置辦的,說來全是你的東西。但老孃好歹把你拉扯大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功。這房子,我就留下來,將來給阿鴻娶媳婦用了。”

時雍愕然半晌,有些好笑。

“那阿香呢?”

王氏的臉黯然一瞬,隨即抬頭,眼睛又亮了亮。

“等她出嫁,老孃還能攢不出嫁妝咋的?到是她的婚事,你多上點心,有好的兒郎,記著一點你妹子,她年歲也不小了,該許人家了……”

時雍知道宋香心裡還裝著劉清池,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又努嘴望著王氏的木箱子。

“這些呢?又是什麼?”

王氏回過神來,放下地契,很是不捨地伸出粗糙的手指,從那些被她視著心肝寶貝的首飾玉器上輕輕撫摸過去,小聲說道:

“這對玉如意,花了老孃一百兩銀子,是要你從此稱心如意,和和美美。還有這些珠花頭面,雖說比不上侯府過禮的那些精貴,但全是我和你爹幫你攢下的,是我們兩個的心意。你去了侯府,若是怕丟人戴不出來,就放著。若是往後哪天……”

王氏眼中不知不覺有了淚霧,說話時,狠狠嚥了下唾沫。

“你別怕我說話難聽。這人啦,不跌不摔難倒老……侯府不比別的人家,我那姑爺也不是普通的男人。他一表人才,官大勢大,要什麼有什麼……我怕將來你被人家嫌棄了,總不能光著身子被趕出來不是?這些東西雖不值幾個錢,戴著也不那麼體面,侯府肯定也看不上,但到底能讓你傍身,當真有那一天,也管個溫飽……”

看她說得認真,時雍鼻子一酸,澀澀地笑了笑。

“怎麼會呢?人家侯爺不是那樣的人……”

王氏嘆息道:“老孃沒見過世面,不懂什麼大道理,可活了這半輩子,瞧得人多了,什麼沒見過?這人啦,火沒落到腳背上,誰知道它是燙的呢?你好好過日子,自然是老天保佑,可萬一有個什麼好歹,你靠什麼去?”

時雍笑道:“看你說的什麼喪氣話?就算我當真被趙胤嫌棄了,被攆出侯府,不還有你麼?我來投奔你和我爹,也不至於餓飯不是。”

一聽這話,王氏的眼圈一下就紅了。

“我和你爹……小門小戶的人家,胳膊肘兒扳不動大腿,哪來的本事護著你?若當真有那一日,我們腦袋上吃飯的傢伙保不保得住都說不定的。”

王氏以前生活在宋家衚衕那個圈子裡,能見的世情有限,但現在不同了,她開了飯館,認識的人多了,知道的事情也多了。尤其在時雍身上,她也算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又一幕,很多事情也就變得更為通透。

“別說我和你爹這貧賤百姓,便是你那公主孃親,也不定能靠得住。這潑天的富貴來得有多快,去得就有多快。人啦,不到棺材蓋合上那一刻,誰也不知將來會發生些什麼……”王氏慢慢蓋上木箱,掌心蓋上去拍了拍,抱起來塞到時雍的懷裡,“你都帶著,孃家的東西,就是你自己的體己錢。誰也拿不走。”

“娘……”

時雍喉頭髮緊,覺得手上的木箱重若千斤。

置辦這麼些東西,對她來說,就是抬抬手的事情,可是對於王氏而言,那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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