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盞,季盞?你怎麼還在睡覺,都已經下課了……”

季盞從臂彎裡抬起惺忪的睡眼,映入視線的是一個穿著學院制服的女生。

季盞有些愣愣地盯著正在與她說話的女生,遲鈍地歪了歪頭,“……妙妙?”

眼前的人,是曾經在學院中與她一直做同桌的妙妙。

妙妙挑了下眉,笑著道:“還真是少見,你竟然會在白喬老師的理論課上睡覺。不過今天也是最後一天的課程了,大家心思好像都不太集中,明天起就要考試了。”

妙妙話裡的資訊量讓季盞的記憶有些錯亂起來。

季盞看了看四周,是學院的大教室。

階梯式的教室,單面的玻璃牆,雪白的輕紗窗簾……這熟悉的一切在季盞眼裡都如此的不真實。

不對,明明已經末世第四年了。

“季盞,你怎麼了?是生病了嗎,要不要我扶你去醫務室看看?”妙妙神色擔心,她伸手覆在季盞的額頭上。

妙妙手心裡真實的溫度彷彿在告訴季盞這並不是一場夢。

“正好我聽同學說,今天醫務室是你哥哥值班。”

季盞微微瞪大眼睛,“我哥哥?”

“對呀,你哥哥時夜呀。”妙妙眨了眨眼睛。

季盞心中只覺得這一切都很荒唐,明明已經是末世第四年了,她在第五安全基地生活,然後遇到景颯,還有……

還有……什麼?

一陣眩暈襲來,季盞捂住自己的頭,只覺得自己的記憶不僅混亂,而且還有很多缺失。

季盞無意間瞥見講臺上的日曆。

現在的時間是,2140年8月。

季盞呼吸一窒,在她現在僅有的記憶裡,2166年8月末世降臨。

可為什麼現在大家都相安無事?

這裡是夢境嗎?

還是,她記憶裡的末世只是一場虛無的夢?

季盞想要回想更多,但是她的記憶卻缺失的越來越多。

聯邦戰爭,研究所的人類兵器計劃,末世之戰,第五安全基地,救下景颯……

全都變得模糊了起來,就像是人類睡醒後會對夢境的記憶越來越淺一般。

難道真的是夢嗎?

“景颯你來得正好,季盞好像不太舒服,你帶她去醫務室看看吧。”

“好的,謝謝你照顧她。”

“不客氣不客氣,我就不當你們的電燈泡了。”

溫和好聽的聲音傳入季盞的耳中,季盞渾身一僵,還未等她抬眼,便見自己前面的位置上坐下了一人。

他穿著學院的黑色制服,身姿挺拔,烏黑的長髮最先垂落在她的桌子上,隨後是那張湊近的,完美得如無暇之玉的容貌給人巨大沖擊。

季盞愣愣地看著景颯,面前的景颯和她記憶裡有點出入。

季盞伸手抓住一縷景颯耳邊的長髮,還用力扯了一下,景颯露出吃痛的表情,有些無奈地握住季盞作亂的手,說道:“盞盞,都說了不要總是扯我頭髮。”

留著長髮的景颯看上去氣質更加溫和,眉眼的銳利也完全隱藏起來,但並不顯女氣,而是生出一種景颯特有的魅力,看似很好親近,但實則是一株不可觸碰的高嶺之花。

“我記得我幫你剪了頭髮。”季盞開口,她目光裡帶著一點敵意,“為什麼又長長了?”

景颯一愣,有些詫異地道:“盞盞,你在說什麼啊,你什麼時候剪了我的頭髮?白喬老師要用我的頭髮做實驗,所以讓我留著長髮,如果剪了的話,白喬老師會和我生氣的。”

“你是不是睡得有點迷糊了?”景颯很自然地牽過季盞的手,將季盞從位置上拉起來,一邊帶著她往外走,一邊說道:“明天就是你的結業典禮了,正好聯邦的停止協議也已經生效,結業之後我們都會分到護衛軍隊,倒也是個清閒的地方。”

“對了,之前定做的婚紗應該明天就能送到家裡,之前因為考慮到沒有停戰的關係,我們的婚期也是一拖再拖。”

季盞停下腳步,瞪大了眼睛看向景颯:“……結婚?我們?”

景颯這時也回頭看向她,外面的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窗戶落在他們的身上,閃閃發著光。

景颯揚起溫柔的笑意,然後拉過季盞的手,將她抱在懷裡,在季盞的額頭上落下一吻,低聲喃喃道:

“是啊,我們要結婚了。”

景颯這句話在這一刻好像成為了困住季盞的魔咒。

她未曾擁有過的結業典禮,滿天的花瓣飛舞,座下的老師和同學為她歡呼,她以這一屆首席的成績畢業了。

那場模糊記憶裡的末世之戰,好像真的只是一場虛無的夢境。

沒有屍橫遍野,沒有殘肢斷臂,天空還是湛藍色的,而不是那一夜被鮮血和火光染紅的赤色。

“恭喜畢業,妹妹。”

一束鮮花放到季盞的手裡,季盞抬頭看去。

男人身形高挑,還穿著學院醫務室的白大褂,與她眼角如出一轍的淚痣,正是時夜。

季盞皺了皺眉,從心底裡抗拒眼前的時夜,哪怕眼前的這個時夜眼裡流露出的溫情是真的,可是她卻還是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但是要她說出抗拒時夜的理由,她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她以前見過時夜嗎?

季盞突然有了這樣的疑問。

“盞盞,結業之後終端就可以摘下來了。”景颯突然走到季盞的面前,牽過季盞戴著學院終端的左手,一邊給她摘下來,一邊說道。

季盞垂眸看著手腕上的終端,隨著“咔”的一聲輕響,終端摘了下來。

結業典禮結束以後,她和景颯就開始籌備婚禮的事情,定製的婚紗送到季盞手上,季盞換上以後,從鏡子裡看著有些陌生的自己。

能和景颯高興,她應該高興才對。

可是她心裡卻像是被剪開了一個大洞。

“真好看。”景颯也換上了裁定的西裝,站在季盞的身後,從後面抱住季盞,貼著季盞的臉輕輕吻著她。

外面黃昏餘暉漸暗,屋內沒有開燈,他們站在黑暗與光明的分界線上,餘暉在婚紗的裙襬上為它點綴了閃閃發光的顏色,但又隨著餘暉的落下一同隱入了黑暗。

黑暗之中,季盞穿著婚紗,漆黑的眼眸泛著一點光澤。

“盞盞,我們明天就要結婚了。”景颯的吻慢慢下落,溫涼柔軟的唇瓣印在她的脖頸上,隨後景颯緩緩抬起眼眸,黝黑的眼睛裡沉積著瘋狂躁動的東西,他突然問道,“盞盞,這樣的結局你喜歡嗎?”

景颯的話音落下,一股涼意像靈蛇一樣從季盞的腳底盤旋而上。

“你是誰?”

質問的話脫口而出,可季盞又尋不著頭緒。

身後的人帶著溫暖的體溫和熟悉的氣息,她所看到的,感覺到的一切,都在告訴她,此刻抱著她的人就是景颯。

“盞盞,我是景颯啊。”

眼睛被景颯捂住,季盞的視線裡看不到任何的光亮。

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季盞和景颯的婚禮如期舉行,或許也是為了慶祝這個世界的新生,前來參加他們婚禮的賓客比想象中的要多很多。

教堂裡坐得滿滿當當,陽光透過教堂的玻璃照進紅毯,隨著交響樂曲奏起,眾人的視線都放在了新郎和新娘的身上。

季盞臉上畫著精緻的妝容,身上穿著漂亮的婚紗,手裡拿著的也不再是冰冷的槍械,而是一束盛開的捧花。

她挽著時夜走在紅毯上,慢慢向紅毯另一頭的景颯走去。

每一步,季盞都感覺自己走在雲端之上,隨時可能墜下萬米高空。

“哥哥,為什麼我們沒有父母?”季盞突然向時夜問道。

而時夜始終是笑眯眯的表情,似是沒有聽到季盞的聲音,只是盡職盡責地將季盞牽到景颯的面前。

婚禮的流程在繼續,可季盞始終沒有一點實感。

明明臺下是那般熱鬧,景颯眼裡對她的愛意都快溢位來了,但是季盞卻感覺自己遊離在這個世界的邊緣,與這裡格格不入。

季盞轉動眼眸,看向臺下的賓客。

目光模糊之間,原本沐浴在光芒下的客人變成了猙獰醜陋的怪物,它們撕扯著桌上屍體的血肉,津津有味地吃著。

季盞瞳眸驟縮,驚出一頭冷汗。

她眨了下眼睛,一切都變得正常了起來,也不知道剛才那一瞬她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夜晚,繁瑣的婚紗與西裝凌亂地鋪灑在地板,曖昧的聲音在黑暗中交織。

季盞輕輕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景颯,眼眸含淚,微張著的唇瓣紅潤充盈,輕輕喘著氣。

景颯拉過季盞的手,強硬地擠入季盞的指縫中,與她十指相扣,然後又吻了下去。

“景颯,等……一下……”

季盞有些受不住了,她推了推景颯的肩膀,然後和景颯的上下換了個位置,坐在他的胯上,披散的長髮掩住一洩春光。

景颯將季盞這副嬌軟的模樣收盡眼中,忍不住哼笑出聲,輕哄著道:“盞盞乖。”

季盞軟了腰,失力地躺在景颯的胸膛上。

忽地,原本思緒一片空白的季盞忽地像是抓到了什麼一般,緩緩睜開眼睛。

窗外的夜幕星光一片,季盞眼睫微顫,待氣息平復後,忽地問道:“為什麼……你沒有心跳聲?”

不僅是心跳聲,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景颯的體溫也變得冷了下來,剛才的灼熱彷彿是一場虛無。

景颯握著季盞的手,一起按在她的心口,道:“在這裡啊。”

“盞盞,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景颯將季盞緊緊抱在懷裡,外面的夜幕突然開始扭曲起來,連同周圍的一切景象,都開始模糊不清。

“咚、咚、咚……”

沉穩有力的心跳聲自胸腔傳來,季盞支離破碎的記憶此刻像是拼圖一樣一塊一塊地復原。

季盞緩緩從景颯的身上起來,詫異地看著景颯。

景颯將薄被蓋在季盞的身上,金色的眼眸笑著看向季盞,“盞盞,歡迎來到新的時代。”

季盞呼吸一窒,她看向落地窗外的夜幕,無數流星呈漩渦式的軌跡飛行,如夢幻一般的景象呈現在了季盞的面前。

季盞張了張嘴,然後看向景颯,問道:“景颯,這裡是哪裡?”

景颯眸中滿是寵溺,他揉了揉季盞的發頂,然後撿起衣服,站在落地窗前慢慢穿上。

“這裡是孕育新時代的地方,很快,曾經的時代就會被這裡取代。”

與此同時,外面的世界被瘋漲的人樹覆蓋,無論是普通人還是進化者,都拿起武器奮力抗爭,可是面對不斷生長的人樹,以及大量繁殖的怪物,人類已經走到了末路。

“盞盞,怪物進化者的終點是新人類,它們會披上人類的皮囊,會學著人類去思考,會繼承曾經人類的一切,但是它們沒有人類的野心,它們只有捕食的本能,以及畏懼我的本能。”

“我在想,這樣的新人類組成的時代會不會比我們的那個時代要更好一些。”

“一路以來,我們都嘗過失去的痛苦。”失去親人,失去家園,失去希望,失去朋友,季盞和景颯都經歷過,

“所以,如果進入新時代的話,是不是就能改變這一切。我們會擁有和平,會擁有朋友,我們可以在這個世界結婚,會成為相守到老的夫妻,不會再有任何變數,所有的一切都會順應我們的想法,我來制定這個時代的規則……曾經大家覺得過於理想化的念頭,現在我們有能力變成真實。”

季盞睜大了眼睛,聽著景颯的話,他轉頭坐回床邊,湊近季盞的臉,金色的眼眸危險又讓人著迷,“盞盞,我想你認可我,因為這條路也是由無數人的犧牲鋪設而成的。趙子維說死去的人都是時代的犧牲品,通往未來的路,為什麼不能是我選擇的這樣?”

“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我要將你永遠保護在這個時代。”

景颯曾經說自己沒有產生情緒的能力,也不能和人共情,但是後來他們相愛以後,季盞以為自己已經填補上了景颯所缺失的一切。

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還是錯了。

是她的存在讓景颯變得偏執,讓景颯對完美的世界生出病態的執著。

景颯想要讓新的時代取代舊時代,新時代的“人類”是由怪物完成最終進化的存在,它們有著人類的皮囊,會學著人類思考,有秩序的社會性活動,但是它們又會聽從景颯的命令,因為景颯是這條時代鏈頂端的存在。

趙子維臨死前說,想讓他們去看看未來的樣子,由千萬犧牲者鋪成的未來。

如果由人類來尋找出路,或許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都可能走不到終點。

但是景颯可以,他覺得這裡的新時代就是終點。

“不是這樣的。”季盞拉住景颯的衣角,她眼神固執地看向景颯,“景颯,這樣是錯的。”

季盞能夠清晰地看到在自己這句話以後,景颯眼裡露出的失望和難過。

“停下來吧。”

季盞傾身,用額頭去輕輕觸碰景颯。

一瞬間,周圍所有的一切場景像破碎的鏡子一樣,完全坍塌下來。

身上的婚紗也不曾存在過,恢復成墜入黑洞時的衣服,她再次掉進了那片宇宙之中。

所有星體被光線連線著,最後匯聚到了中心。

而季盞的腳下出現了此刻外界的景象,大地被人樹的根系完全覆蓋,一顆顆果子從樹冠上掉下來,變成怪物,人類安全基地的防禦工事在這樣的力量面前變得不堪一擊,進化者奮力抵抗卻還是逃不過變成怪物食物的下場。

外面變成了地獄,怪物好似開始了它們的清掃計劃,天空和太陽都變成血色。

季盞看到這樣觸目驚心的場景,努力控制著自己失重的身體往光線彙集的地方而去。

景颯就在裡面。

季盞費勁力氣,終於到了景颯的面前。

景颯被困在這團光之中,靠近後季盞才看清了景颯此刻的模樣。

這團光的溫度早已超過人類能夠承受的極限,景颯的面板和血肉在被灼燒,但又很快重生。

這個孕育新時代的地方在不斷地抽取景颯的生命力,以此來供養外面巨大的人樹。

景颯無法出來,也沒有辦法停止這片空間的運作,他只能被困在這團光裡忍受著無盡的折磨。

景颯的臉被燒燬了一半,然後又開始重新長出皮肉,更可怕的是他此刻的意識是清醒的。

他看向季盞,目光茫然,他不明白地問道:“我做錯了嗎?”

季盞發現自己已經能在這片空間裡說話了,所以她回答著景颯:

“世界也好,時代也好,其實都是人類定義出來的。沒有人類的話,就沒有一切,你所說的'新人類'沒有辦法與人類的成就相提並論。”

“景颯,這個世界沒有極致的完美,缺陷創造著機緣,讓每一個人類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季盞跨進光之中,抱緊景颯,和景颯一同承受著灼傷的痛。

“而且我也不需要你保護,只要能夠和你在一起,活著還是死去都可以。”

景颯無力地靠在季盞的肩膀上,啞著聲道:“可是……我會很遺憾啊,我還想……再和你繼續活下去。”

季盞咬著唇,聲音帶著哭腔道:“怎麼會有遺憾啊,我們不是結婚了嗎?你給了我一場盛大的婚禮,給了我一場美夢。”

“已經足夠了,停下來吧。”

景颯幾乎完全沒有了力氣,他靠在季盞的身上,貼著她的脖頸,低語了幾聲。

季盞瞪大了眼睛,隨後她一手抱緊景颯,另一手緩緩舉起握著長刀的手,刀尖從景颯的背後對準了他。

一瞬間,很多念頭在季盞的腦海中接連閃過。

她想起自己曾經撕心裂肺地問著所有人,為什麼一定是她和景颯?為什麼她的命運從還未出生之時就被註定好了?為什麼這個世界從未溫柔地對待過她?

但是直到想起曾經她漠視過的死去的生命,她才明白,這個世界並非對她不公平,而是這個世界太過殘酷了。

她和景颯也終究要成為這個時代的犧牲品。

“景颯,我們自由了。”

刀尖刺入景颯的身體,再貫穿季盞的心口。

空間還是坍塌,外界的人樹瞬間枯萎,就連怪物也開始接連死去。

季盞和景颯回到了已經成為廢墟的學院,景颯的再生能力也完全耗盡,他的身體沒有辦法再修復,只能無力地倒在地上,任憑鮮血不斷從長刀貫穿的胸口流出。

季盞也被刺中了心臟,只是她還靠著強大的生命力能再堅持一會兒。

“景颯……”

景颯用盡最後的力氣把長刀從自己的身體裡拔出,然後慢慢挪到季盞的身旁,將季盞抱在自己的懷裡。

“別怕……別怕……”

季盞抓著景颯的衣服,在景颯的一聲聲輕哄之中閉上眼睛,唇角帶著笑意,然後完全停止了呼吸。

景颯摟著季盞,吐出一口氣,“我愛你……”

2170年5月,持續四年末世就此結束。

2170年10月,人類將最後一隻怪物清除。

2170年12月,KP-26隕石被丟入大海,設立管轄區,禁止所有人靠近。

2171年6月,人類再次建立起一個新的聯邦帝國,曾經的秩序開始逐步恢復。

2172年1月,聯邦帝國因高層領導者出現分歧,內亂開始。

2174年5月,內亂以帝國分裂成兩個國家結束,但兩國已經有了繼續戰爭的趨勢。

2220年6月,KP-26海域遭遇襲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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