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計一個時辰的針陣,紮了整整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後,四皇子終於醒了。

剛醒來時眼睛模模糊糊的,就看到有一個小姑娘歪靠在床榻邊,像是睡著了,腦袋一沉一沉的,一會兒撞到床架子上,一會兒又磕到床板上,最後一下乾脆直接砸他胳膊上了。

他倒沒怎樣,小姑娘自己把自己給砸醒了。醒了之後第一反應就是看他,還開口問了句:“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深呼吸看看有沒有好受一些。”

他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蘇嫿宛又回到了這裡,就坐在他身邊,柔聲細語地同他說話。

他下意識地呢喃出聲,說了句:“嫿宛,你瘦了。”

白鶴染愣了愣,很快就反應過來,這是剛醒過來神智沒及時恢復,把她當成蘇嫿宛了。

她沒顧得上同他說話,倒是身子向前探,著急給他先把金針拔去。

可這動作在君慕息看來就像是人要俯身上向,同他親近。下意識地抬手往她腕間拉了一把,又喚了聲:“嫿宛。”

這她就不得不勸了:“四殿下,我是白鶴染,你先別說太多話,我在你的心口處下了針陣,得先將針拔去才行。”

這話對於君慕息來說,無疑就是一盆冷水灌頭,直接將半夢半醒的人澆得徹底清醒過來。

“白鶴染?”他終於回過神,這才發現面前的小姑娘根本不是他心心念念著的那個人,而是他十弟的未婚妻,國公府的嫡小姐。他鬆了手,輕輕地說了聲:“抱歉,我認錯人了。”

再低頭去看自己心口處,一眼之下瞬間臉紅。

“殿下別太在意了,我於你來說就是個大夫,大夫看病而已,沒那麼多講究。”她想將話題變得輕鬆些,於是一邊拔針一邊又繼續道:“君慕凜說你要是知道是被我這樣治好的,說不定得自殺。江越說自殺不至於,但有可能半年都不願見人。你看看你選哪種?”

君慕息的確好生尷尬,光著上半身子,還在心口的地方被個小姑娘“動手動腳”,這簡直讓他無地自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這輩子都沒有這樣尷尬過,哪怕蘇嫿宛沒離開上都城的時候,兩人都是發乎於情止乎於禮,時刻不忘男女之間授受不親,像這種“寬衣解帶”之事從未做過。

眼下白鶴染雖已在用玩笑化解這份尷尬,可還是讓他臉紅到了耳根子,十分難堪。

三十六枚金針不是說拔就能很快拔得掉的,金針是陣法,下針時有規矩和定律,拔針也不能胡亂就拔掉。更何況數個時辰紮下來,拔針時是不可能一點不帶出血的。她讓默語將事先準備好的棉布用溫水蘸溼,一邊拔針一邊為他擦去血痕,血出得多的針眼還要多按上一會兒才能離手。只是這樣一來,君慕息的臉就更紅了。

她十分無奈,“我一個小姑娘家都大大方方的,四殿下如此反應,可是在嘲笑我不檢點?”

君慕息趕緊搖頭,“你是大夫,濟世救人,我謝你都來不及,何來嘲笑一說?”

“你也知道我是大夫,也知道我是在濟世救人呀?”她翻了個白眼,“那你跟大夫還忌諱什麼呢?命重要還是臉面重要?”

君慕息不知道該怎麼答,頓了半晌方才嘆了口氣,自嘲地道:“是我矯情了,二小姐教訓得對。”他不再看白鶴染拔針的動作,亦強迫自己不再去想赤著的身體,儘可能地平心靜氣,總算將這份尷尬化去了幾分。

三十六枚金針拔完,白鶴染將一塊蘸溼的布巾蓋在下過針陣的地方,然後將君慕息的一隻手抬起來,指揮他自己扶著。

“多按一會兒,一柱香後再將布巾取走就好。”她笑著對四皇子說,“君慕凜那小子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原本一直在這兒守著的,說等殿下醒了一眼就能看到他,能感受到來自弟弟的關懷。可惜說得好聽,殿下都醒了卻不見他的影子。”

默語趕緊道:“十殿下說去御膳房給四殿下熬粥,那會兒小姐您睡著了,殿下沒讓吵醒您,只說會一併吩咐御膳房預備下飯菜,留您在宮裡用晚膳。”

白鶴染點頭,“算他還有良心。”

君慕息聽著主僕二人的話,聽著她一口一個君慕凜的叫著他十弟,越來越覺得這個女孩很有意思,這種未婚夫妻間的相處方式也甚是有趣。只是感覺上還是有些奇怪,於是他對白鶴染說:“凜兒大你不少,可聽著你說話,卻總覺得你是姐姐,他還是個小孩子。”

白鶴染撇撇嘴,“他可不就是個小孩子麼。”不到二十的毛頭小子,如何同她兩世的靈魂相比。只是很多時候她都刻意去忽略這個問題,儘可能地讓自己習慣這個十四歲的身體,連心理上也儘量跟著年輕起來。

她看著面前這位四皇子,赤著上身,半蓋著被子,頭髮有些散亂,臉色因為剛施過針,還沒徹底恢復過來,顯得有些白。明明該是很狼狽的模樣,卻還是讓人無法將這樣一個人同狼狽二字聯絡到一處,倒像是名家大師筆下的一副水墨丹青,畫中有詩,詩歌如畫,溫文爾雅,和光同塵。

忽就有些感慨,不由自主地就想將一些事情向面前這個人傾吐。於是她說:“我也曾經有過一個親哥哥,可是他比我還不幸,我至少現在都還活著,可他卻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剛剛出生就要死去。為此,我到現在都無法釋懷。我也有親生父親,可是這十幾年來,他給予我的不是苛刻就是傷害,直至如今已經演化成了殺戮。為此,我開始奮起反抗,開始在他面前乍露鋒芒,自己將自己保護起來。”

她說得有些難受,漸漸地低下了頭,聲音也輕了許多。“我曾以為京中貴族、權力集中之地的人家都是這般無情,可是今日我進宮,卻看到了一個老父親守在兒子的病榻前,一次又一次的乞求我救救他的兒子,一次又一次的對我說他的兒子有多好。直至今日我才知曉,原來富貴人家並不都如文國公府那樣無情,皇權之家的親情都要比我的家裡強上百倍。我很感慨,也很難過。”

她抬起頭來,看向四皇子,“如果我的哥哥還活著,我就也是有兄長呵護的孩子,就不會總覺得在這世上就是我孤單一人。四殿下,你失去過一些人,可也擁有著更多的人,明明如此幸運,為何還不珍重自己?”

她偏著頭,琢磨不清。

君慕息沒想到白鶴染會同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他從前只覺得這個未來的弟妹是個厲害又聰明的女子,能讓他那個混世魔王般的十弟甘心臣服,也能讓那個冷麵閻王般的九弟點頭認可,還能在德福宮囂張進出,更能用一身醫術解湯州全城之難。

可是今天,他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白鶴染,不但嫉惡如仇,也有自己的無奈和心酸。

只是……“我並非不珍重自己,只是有些事情鬱結在心裡,漸漸的就生了根,成了心魔。”

他坦誠地告訴白鶴染:“我並不曾想過要死去,只是也沒有多麼想要活著。”

她不解,“可是你這樣子只能讓親者痛仇者快,你不是在懲罰你自己,你這是在懲罰她,是在懲罰那個叫做蘇嫿宛的女子。如果她知道你現在這般模樣,心裡又如何能好受得起來。”

白鶴染一邊說一邊搖頭,“我並不是勸你忘記,只是想告訴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惡人未除,有什麼資格死去?”

她說這話時,眼裡不由自主地迸射出淒厲的寒光。

君慕息突然想起許多年前曾聽說過的事情,文國公府的大夫人連同她年幼的女兒被一起趕出文國公府,她為了讓女兒能夠活下去,為了女兒不至於流落街頭,以一頭撞死為代價,換了白興言將那個孩子接回府裡繼續養大。

那個孩子就是面前這位,她曾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撞死在她的面前,她在那樣小的年紀就揹負著如此沉重的傷害,今天卻好好的坐在這裡來勸導他,他哪裡還有資格在她面前說出不想活著這樣的話?他心裡悲痛再大,可有她承受得更多?

“是啊!”君慕息的目光也堅定下來,“你說得對,惡人未除,有什麼資格死去。”

這話一出,面前的女孩突然就笑了開,像一朵突然綻放的花朵,笑得他措手不及。

“四殿下能想明白就好,我還怕你再想不通,回去繼續上火繼續吐血。你是不知道,我佈下針陣救人也沒那麼輕鬆,不但耗費心力,連內力也跟著耗費不少,很是累的。”

默語也跟著道:“我家小姐才從光明寺趕回來就直接進宮,好多天沒有好好休息了。”

“可不。”她笑嘻嘻地說:“我那個爹最不讓人省心了,上山設埋伏,進了寺院還下埋伏,我這點兒精神頭兒都用來對付他了,好幾天沒睡個好覺。所以,四殿下,你可得讓我省省心,好好對待自己的身體,別枉費了我的一番精力,也別再讓疼愛你的父親和弟弟們跟著著急上火,知道嗎?”

她笑得眉目彎彎,看在君慕息的眼裡,終於為他昏暗無光的生命注入了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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