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驟怒,冊子邊緣很快被捏出深深的摺痕,紙頁被翻得簌簌作響。

梁九功連忙“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啊!”

他嚇得兩股戰戰,不敢抬頭,心中兵荒馬亂,一時不知該擔心自己,還是該嘲笑乾清宮的另一個總管太監張鴻緒。

——那拉庶妃即便再惹皇上生氣,好歹還是大阿哥的生母,便是為了大阿哥,皇上都不會拿她怎麼樣。

最多就是幽禁一段時間,閉宮思過也就罷了。

可這張鴻緒,不知收了哪位主子的好處,欺上瞞下不說,甚至連延禧宮門口的侍衛,他都敢插足!

想到摺子裡寫的:那拉庶妃病重,侍衛不許延禧宮人外出尋醫,竟逼得納喇庶妃不惜假借腹痛之名驚動太皇太后……

梁九功再次深深垂下頭顱,不敢去看皇上臉上的表情。

乾清宮內寂靜瀰漫,卻恍若有攝人的氣壓,以皇上為中心朝四周層層盪開,宮人們戰戰兢兢接連跪了一地。

梁九功已是嚇得滿身大汗。

皇上才緩緩將手中摺子放下。

他眸中閃爍著昏暗不明的光,面上是詭異的平靜。

良久,緩緩開口,“擺駕延禧宮.”

梁九功忙撐著跪到發酸的腿爬起,應了聲“嗻”,旋即步調匆匆往外走。

*

延禧宮外,侍衛已然散去。

抬手揮止梁九功欲要揚鞭的動作,皇上無聲下了御輦,推門而入。

只見不大不小的院落裡,雜草叢生,清寂潦倒。

看得皇上眼窩迅速一熱。

他轉身同梁九功說了一句,“都在外面候著.”

說完以後,躡著手腳往正殿走。

一路上都沒有遇見什麼宮人,才知曉冊子裡寫的——宮人逃難一般,四處求著門路,不惜染疾也要逃出延禧宮是個什麼光景。

隨即心間又是一疼,愈發痛恨起了幕後策劃此事之人。

……

殿內。

不知皇上何時會駕到,葉芳愉還在勤勤懇懇維持原身人設。

她今兒故意穿了一身素白色、略顯古舊的衣裳,頭髮一絲不苟地盤起,只插一根素銀簪子做固定,耳際空蕩,臉上未施胭粉。

因著陸陸續續病了幾月的緣故,從前還算合身的旗裝如今披在她身上,倒顯得她像個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一般。

動作間袖子滑落,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

她就這麼坐在屋內昏暗的光線中,臻首微垂,手裡做著縫補的動作。

俄頃,另一道身影湊了近,小聲與她低語著什麼,皇上認出那是住在後殿的納喇庶妃。

兩人關係彷彿極好,說了幾句話後,齊齊轉移到了光線更加明亮的窗扉前,也叫皇上聽得愈加清晰。

“……仔細著眼睛.”

應是在勸那拉氏不要在光線昏暗的地方做女紅。

皇上面色稍霽,在心底為納喇庶妃道了句,做得不錯。

而屋子裡,不知說到什麼,納喇庶妃忽然提起了大阿哥,“若是宮外的大阿哥知曉,不定如何心疼他的額娘呢.”

葉芳愉聞言,神色霎時變得黯淡不少,唇邊笑容都泛著苦澀,“我如今連延禧宮都出不去,又如何見得到保清呢,還是不說這些了罷.”

“姐姐可萬萬不要這麼想,說不準哪日就解禁了呢.”

納喇庶妃跟著嘆了口氣,卻沒有放棄遊說的打算,她抿緊唇瓣,眼珠子靈活轉了轉,似是在思考要如何寬慰葉芳愉。

然後就見葉芳愉搖搖頭,轉移開話題,“再過幾日,馬佳庶妃就要生產了吧?不知她這一胎是個阿哥還是格格,我也不知該準備些什麼。

思來想去,做了幾雙綿軟輕薄的小襪子,還有勞妹妹到時候幫我送到鍾粹宮去.”

她從籃子裡拿了什麼東西遞給納喇庶妃。

納喇庶妃接過後,徑直拆開,舉到空中打量了半晌,才幽幽道,“姐姐的手藝真好,竟是連半根線頭都看不到.”

葉芳愉唇角淺淺揚笑,把納喇庶妃手裡的小襪子拿過來,翻轉幾下拿給她看,“不是沒有線頭,是我把線頭都藏在了外邊,這樣穿起來,才不致讓裡頭的棉線纏住小阿哥或是小格格的腳趾.”

“咦,這裡頭還有什麼說法嗎?”

納喇庶妃詫異道。

屋外的皇上也跟著起了好奇之心。

葉芳愉便給她解釋:“這是因為剛出生的嬰兒,骨頭髮育大多不完全,若是不小心被襪子裡的棉線纏繞住了腳趾,便會疼痛哭鬧。

纏的時間若是太久,還會導致腳趾這邊的氣血不暢,骨頭壞死……”

短短几句話,便把納喇庶妃給嚇著了。

她不自禁捂了捂自己的肚子,“若是骨頭壞死,會怎麼樣?”

“長大後多半就不良於行了.”

葉芳愉回答完,仔仔細細把桌上幾雙小襪子收拾好,遞給納喇庶妃後,復又交待著,“送過去後,妹妹記得叮囑宮人,一定要清洗乾淨了,才可給小阿哥或是小格格穿上身……”

話說了一半,聲音漸漸落了下去,像是想起來什麼,當下又苦笑了一聲,“我如今這個光景,也不知馬佳庶妃願不願意收下我的禮物呢……”

“馬佳姐姐定會收下的!”

納喇庶妃說得言之鑿鑿,她道,“畢竟前兒她才同我問起過姐姐呢,說要實在不行,她願意幫著姐姐去同皇上解釋,她不是快要生產了嘛,在這個節骨眼上,無論她說什麼,皇上想必都會同意的.”

“再不行,還有我呢.”

納喇庶妃說完,轉頭看了看殿內擺設,眼底滿是心疼,“延禧宮若是再不解禁,宮人們都要跑完了,屆時無人伺候,姐姐要如何能養好身體呢?便是姐姐不為了自己,也該為宮外的大阿哥想想啊.”

哪怕已經知道是在演戲,葉芳愉還是不由為納喇庶妃的精湛演技所折服,繼而被帶入了那股情緒裡,聲音很快染上哭腔,“我又何嘗不知呢?只是……我實在是不知曉,皇上緣何生氣,這……這又叫我該如何解釋?”

“砰”地一下,大門被人用力推開,葉芳愉和納喇庶妃都被重重嚇了一跳。

淚眼朦朧望去,一道身影筆直站在門外,陽光從他身後肆意掠過,噴灑在地上,投射出一團蜿蜒的曲線。

那人邁入門檻後,徑直走到內室葉芳愉和納喇庶妃跟前,只見他唇角緊崩,額上青筋突起,雙手垂落在身側,緊緊握成拳狀。

聲線壓抑,似夾雜著熊熊怒火,眼睛直直望向葉芳愉,“你說你不知?”

看清來人後,便是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葉芳愉和納喇庶妃心頭還是齊齊“咯噔”了一下,很快拉著手跪到地上,“臣妾……臣妾參見皇上.”

待看清她二人臉上的惶惶然,哪怕心中有著再大的怒火,此時也不由得窒了窒。

皇上先把納喇庶妃從地上扶起,說道:“朕與那拉氏有話要說,你先回你的後殿去吧.”

聞言,納喇庶妃咬唇看了一眼猶跪在地上的葉芳愉,得她一個肯定的眼神回覆後,心中無比忐忑地緩步離開。

……

納喇庶妃離開之後,皇上走過去,親手關了門,旋即轉過身,眼神複雜地打量著仍然跪在地上的那拉氏。

方才他在屋外聽得清楚,對於馬佳氏腹中那未出生的孩子,那拉氏是如何關懷備至的,甚至連襪子裡那幾根細小的線頭都考慮到了。

納喇氏又是怎麼說的?她和馬佳氏都願意為了那拉氏,拿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來向他求情?

若那拉氏當真是個人品不堪的,納喇氏和馬佳氏又何至於為了她做到此種地步?

可三個月前,那幾個宮女又是如何描述的?

“……今兒又摔了一套茶具呢,聽說是皇上欲立二阿哥做太子,心裡頭氣著呢.”

“你知不知道,前幾日有個叫如芳的,就是因為當值時不小心提到了二阿哥,被那拉庶妃下令掌嘴三十下呢!”

“……也不想想,二阿哥是中宮嫡出,大阿哥即便是長子,如何能同二阿哥比呢?竟還想著去同太皇太后求情,要把大阿哥也送到乾清宮去……”

“聽夜裡當值的姐妹說,那拉庶妃有好幾次氣得睡不著,憤而怨咒了先皇后和二阿哥一整晚呢……”

“嘶!真的假的?”

……

一字一句,彷佛還在耳邊迴盪。

很快勾勒出來兩個有著完全不一樣面孔的那拉氏。

思及此,皇上眼眸愈發深邃,他緩步走到葉芳愉跟前的椅子上坐下。

少頃,彎腰把葉芳愉從地上扶了起來,手指觸碰到她衣袖一瞬間,似驚訝,似不忍,指尖不受控制地顫了顫。

“怎麼瘦成這副模樣了?”

他聲音低沉地問。

葉芳愉低眉順目,起來之後也不敢亂看,只專注地看著腳尖前那塊地磚,“回皇上,應是還未病癒的緣故.”

“太醫怎麼說?”

“已經好了大半,慢慢修養即可.”

“……”

兩人對答幾句,氣氛略有些生疏,之後又是一陣長久沉默。

最後終是皇上沒能忍住心頭困惑,開了口,“三個月前,朕在你延禧宮的宮牆外,聽到了一些大不敬的聲音,你可知曉那是什麼?”

葉芳愉心尖微微一動,嘴上還是那句話,“臣妾不知.”

“是不知,還是不知悔改?”

說到最後,竟是語氣森森。

葉芳愉忙又“噗通”一聲跪下,“臣妾當真不知,還請皇上明鑑.”

她一問三不知,倒叫皇上心中也起了疑慮,若那些事當真不是她做的,便是有人栽贓陷害了?

從乾清宮到延禧宮這段路上,他便想好了,哪怕那拉氏當真做了那些事——對太子不滿,對先皇后不敬。

就衝她這段時日遭過的罪,只要她說一句已經真心悔改,他便願意寬宥。

可……現在是怎麼回事?

若那些宮女口中所說不實,是有人暗中挑撥的話,豈不是,從頭到尾都是他誤會了她?

一時間,濃濃的愧疚之心乍起,臉上青白交接,第一次體會到了手足無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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