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宗的直覺來得莫名其妙,轉念一想,他又覺得荒唐,陳宴安那個老古板怎麼肯收一個三歲半的小娃娃教,再者說他也不大可能跟眼前這小娃娃有什麼交集。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真有交集,小屁孩還沒蒙學呢,陳宴安能看出個什麼來?不是什麼人都能識別出千里馬來,更別說還是幼崽的千里馬。

最主要,辰哥兒的天賦是繪畫,這也非陳宴安能力範圍之內的事兒呀。

如此一想,蕭衍宗完全放下心來,笑呵呵又同小孩兒聊了幾句,越發感覺孩子每每有驚人之語,委實對他胃口,不自覺他說話的語氣裡就帶了幾分誘哄,道:

“辰哥兒可願做老夫的學生,跟隨著老夫學些本領在身。”

宋景辰心裡想:我要敢說不願意,我爹爹定要打我屁股,孃親也不會放過我,可憐的小孩以後都沒有好日子過了。

小孩兒眼珠子轉了轉,道:“我爹爹說先生是咱們大夏最有學問的人之一,別人都想拜先生為師,辰哥兒自然也想跟著最有學問的人學本事,就是……”

宋景辰十分為難。

“就是什麼?有什麼難處,你且說來。”蕭衍宗笑道。

“就是辰哥兒還小呢,我爹孃捨不得我這麼小讀書,我祖母也捨不得,我哥哥也捨不得,先生也一定捨不得,不如等辰哥兒長大些了再拜先生為師。”

“這樣的話我爹孃歡喜,我祖母也歡喜,我哥哥也是,大家就都開心了,先生說好不好?”

如此一大段話,小孩兒氣都不帶喘的,操著小奶腔說得條理清晰,頭頭是道,逗得一桌子大人憋不住想笑。

好嘛,七七八八拉了一大堆墊背的,就是不肯說他自己不想讀書唄。

蕭衍宗不由感慨,但凡自己能有辰哥兒這般能耐也不至於落到被老頭子如此嫌棄的地步。

他道:“春風不染白髭鬚,人生之中真正無憂無慮的日子不多,當珍惜才是。”

“辰哥兒說得對,小孩子就要做小孩子當做之事。人生之路漫長,早上幾年或是晚上幾年又有何妨?”

李逸山聞言,捋著鬍鬚連連點頭:“老子有云: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不爭一時快慢,唯細水方可長流。”

宋三郎一言不發,默默扮演著自己老實巴交的木匠角色。

早成者未必有成,晚成者未必不達,他從不認為孩子成名過早是什麼好事。

蕭衍宗雖說不要求辰哥兒如此早就蒙學,但師徒名分卻是要先訂下來的,好不容易發掘到的寶貝,不能被別人撬了牆角去。

他不講儒家那套繁文縟節,啥拜師禮不拜師禮的,只要宋景辰給他敬杯酒就算拜師了。

宋三郎起身斟上一杯酒,對兒子道:“辰哥兒,從現在起,先生便是你的老師了,你當如孝敬父母一般孝敬先生,愛戴先生,當對先生行叩拜之禮。”

宋景辰見自己不用現在就像哥哥一樣被逼著讀書了,高高興興地給蕭衍宗跪下,接過父親遞過來的酒杯,高高舉過頭頂,“弟子宋景辰敬先生一杯。”

蕭衍宗笑著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宋景辰卻沒有立即起身,仰起頭問:“辰哥兒會像孝敬爹孃一樣孝敬先生,那先生會像對待兒子一樣愛護辰哥兒嗎?”

蕭衍宗:“自然。”

宋景辰眨巴眨巴眼:“我爹爹和我孃親從來都不打兒子的,辰哥兒若是犯了錯,我爹爹都是講道理給辰哥兒聽,先生會像我爹爹一樣嗎?”

宋三郎:???

蕭衍宗卻是哈哈大笑,道:“先生自是會講道理給你聽的。”

他只說講道理給小孩兒聽,可沒說不打人。只宋景辰的小腦瓜再聰明,也只是孩子式的聰明,自然是聽不出話裡的陷阱,眉開眼笑的站起來,撲到蕭衍宗面前道:

“大人最喜歡騙小孩子了,先生要和我拉勾上吊,我才信。”

宋三郎不說話。

李逸山忍俊不禁。

蕭衍宗毫不心虛地同小孩兒勾著手指拉勾上吊,五百年不許變,心裡卻是對眼前的小娃更加喜歡了,他摸了摸自己身上,你爺頭的,日光族的悲哀,身上啥值錢的玩意兒都沒有。

他衝李逸山道:“你這兒有啥好東西不,送我這乖徒耍耍。”

李逸山正尋思送孩子件什麼合適的禮物呢,宋三郎站起身朝蕭衍宗拱手道:“三郎代辰哥兒謝過先生,只孩子還小,送他什麼東西,他也只當玩具耍玩兒,沒得糟蹋了先生的一片心意,不若孩子再大些,正式開蒙之時,先生再送他禮物,辰哥兒亦能明白先生對他的一片期望。”

聞言,蕭衍宗不由多看了宋三郎一眼,點頭笑道:“也好。”

時候不早,宋景辰吃飽了飯開始犯困,在椅子上直打盹,蕭衍宗心疼自己才收的乖徒,讓宋三郎把孩子帶回去睡,在椅子上受罪。

宋三郎謝過,同兩人告辭,抱著兒子出來李府。

小孩兒安靜地躺在他臂彎裡睡得香甜,孩子睡著後的樣子說不出的讓人疼愛,有一種名為幸福的滿足感油然而升,宋三郎俯身親了親兒子的小腦門兒。

回到家,進屋時秀娘正忙乎著縫製她的團扇呢,秀孃的針線活兒不算太好,可架不住人家自得其樂。

見爺倆進屋來,秀娘忙放下手中的針線,眉開眼笑地迎上來,輕聲道:“怎麼這般晚才回來,李老爺叫你們過去到底什麼事呀?”

“拜師的事,一會兒再同你細說,先給孩子擦擦身上,這衣裳有些熱,估計出了不少汗。”

“行,我去端些熱水來,你說也真是的,這料子又薄又透,真不知道要怎麼穿才好,單穿跟沒穿一樣,罩在外面多這麼一層又熱,現在想想真是坑人的貨。”

秀娘抱怨著去外屋打熱水。

宋三郎無奈搖頭,這種薄透的紗料本就不是用來做外袍的,只是秀娘不知道而已,看她那般費力氣的把衣裳縫製好,又興沖沖給孩子穿上,他不好掃她的興,索性是小孩子穿,沒那麼多講究。

把兒子放到床鋪上,拿起扇子先給扇了會兒風散散熱,這會兒秀娘端了溫水進來。

宋三郎將軟巾浸透擰到半乾,先用溼布給擦了一遍,秀娘又用乾布把孩子身上的水分擦乾,拿了件乾淨的小肚兜給換上,護住小肚子,這樣晚上把單子踹掉也不至於感冒。

倆人配合默契地收拾完畢,宋三郎先去耳房洗漱,回來屋裡,同秀娘說了今天小孩兒拜師的經過,把秀娘逗得咯咯直樂。

宋三郎指指隔間兒,秀娘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彎彎的桃花眼裡亮閃閃的,輕聲道:

“我早就說我們兒子不一般,你還不信,我跟你說,我生辰哥兒那天早上的朝霞很不一般,霞光萬丈,跟別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宋三郎就笑:“天不亮你就疼得死去活來,你還有功夫關心外面的天象?”

秀娘認真道:“是真的,後來我孃親口告訴我的。”

宋三郎笑道:“都是迷信罷了,這樣的話娘子與我玩笑說說就罷了,萬不要到外邊瞎說。”

“為什麼,我又沒瞎說。”

“你想啊,龍子龍孫才配得上天降祥瑞,平民百姓家天降祥瑞,你猜皇帝高興還是不高興?”

秀娘臉色變了,往男人懷裡靠了靠,道:“我要不要明日就回孃家一趟,告訴我娘不要亂說,皇帝陛下我們可得罪不起,若是因為秀娘多嘴為辰哥兒,為宋家招惹了禍端,秀娘就算死也不能贖罪了。”

宋三郎見她嚇成這樣,忙把人攬過來,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莫要太擔心,秀娘以後不說也就是了。”

秀娘還是有些害怕,小時候她好奇跟著人去菜市口看人行刑,那場面害她做了一個多月的噩夢,她記得那被斬首的一家就是得罪了皇帝。

秀娘帶著哭腔道:“三郎,這件事我娘同我說的時候,我們家鄰居也在場,不會有事吧,我好害怕。”

宋三郎將她頭攬到胸口,道:“莫怕,不會有事的,你接觸的那些人哪裡有機會能見到皇帝,皇帝也注意不到咱們這樣的人家,只不過等以後咱們辰哥兒出息了,這樣的話容易落人把柄被有心人利用,秀娘注意些也就是了。”

“真的沒事嗎?”秀娘從他懷裡抬起頭來,淚眼婆娑。

“沒事。”宋三郎注視著秀孃的眼睛肯定道。

“你保證。”

“嗯,我保證不會讓你和兒子有事。”

“你要是做不到怎麼辦?”

宋三郎哭笑不得,吻了一下秀孃的額頭道,“你說怎麼辦。”

秀娘捶他胸口,哭訴道:“都怪你,都怪你,跟我說這些嚇唬人,我今天晚上都睡不著覺了。”

宋三郎雙手掐住她腰,輕輕一帶,把人抱到他身上,道:“既然這麼大精力,那就不睡了。”

“你幹什麼!”

“不幹什麼。”

“不幹什麼,你在幹什麼。”

“那你說我幹什麼。”

“你明明在幹……”

秀娘把後面的字嚥了下去,羞惱地擰了宋三郎的腰一把。

宋三郎嘶了一聲,“輕點兒。”

秀娘:“我偏要重點兒。”

宋三郎低聲道:“那為夫可要禮尚往來了。”

秀娘認慫,“別別別,好三郎,悠著點兒來。”

“好。”

……

宋三郎的淡定讓秀娘心裡不那麼害怕了,她自己的男人自己瞭解,什麼事情三郎心裡最有數了,他還有心思做那檔子事,那就是沒啥問題。

秀娘沉沉睡去,宋三郎起身去耳房清洗,想著白天的事。

倘若大夏朝有誰能有資格給辰哥兒做老師,非蕭衍宗莫屬,拋開學識不說,這人性子豁達樂觀,又不被陳規濫俗所束縛,正適合辰哥兒的性子。

只不過亦有隱患,蕭家看似鮮花著錦,實則烈火烹油,現在就靠一個蕭太后維持著呢,等哪日蕭太后一倒,必會被皇帝打壓。

蕭家族長是個聰明人,與兒子斷絕父子關係,將蕭衍宗逐出蕭家,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保護。

而蕭衍宗本人亦是聰明人,他這個蕭家最有出息的人,最被皇帝忌憚的人縱情風月,不摻和官場,甚至孩子都不要,皇帝自也不會吃相太過難看,惹得各大家族人人自危,反倒不好。

哎,不想人家的事兒了,不想當官的木匠不是好木匠,還是想想自己的事情吧。

……

第二天一早,秀娘起晚了,睜開眼,才發現太陽已經升老高了,她忽然想起今天該輪到她做早飯了,騰一下就爬起來了。

爬起來後自己一捂臉,一陣錘頭跺腳,氣死了,都怪宋三郎這個壞蛋!

丟死人了!

她正跟那兒慪氣呢,宋景辰蹦蹦跳跳跑進來,跑到床邊,喊道:“孃親,你醒了,身體好些了沒,還難受不難受了。”

秀娘:“???”

小孩兒一翻身爬上床,跪在床沿伸著小手去摸秀孃的額頭,摸完又摸了摸他自己的,道:

“孃親你好了,已經不熱了,放心吧,不用喝苦藥了。爹讓我告訴你不要出去,躺著就好,一會兒爹爹會把飯菜給孃親端來。”

秀娘臉一紅,心裡卻明白怎麼回事了,原來三郎為了讓她多睡會兒,已經幫他找好了理由。

“孃親渴不渴呀,我去幫你倒水喝。”宋景辰要往床下出溜,被秀娘一把拉住。

“別別別,小祖宗,你可千萬不能碰熱水,不管爹孃在不在,都不準去碰熱水,要是燙到你了,身上就會留下很難看的傷疤,辰哥兒就不好看了。”

宋景辰道:“我爹說了,男人好不好看才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男人的擔當,保護自己的家人是男人的擔當。”

秀娘被兒子逗樂了,忍不住摸了摸小孩兒的頭,笑道:“看你能耐的,多大點兒個小屁孩兒,你就男人了。”

娘倆正說著話,宋三郎端了粥飯進來,秀娘瞧了一眼,竟然還有雞蛋羹。

宋三郎笑道:“辰哥兒說孃親病了,所以雞蛋羹要留給孃親吃,他自己不吃了。”

一句話給秀娘整出眼淚來了,小崽子太孝順了。

秀娘非要兒子一塊兒過來吃雞蛋羹,宋景辰看見他娘都感動哭了,突然就覺得自己做得事情特別對,堅決不肯吃。

宋三郎笑道:“兒子的一片心意,快吃了吧。”

秀娘看看兒子,看看丈夫,只覺沒有比眼前雞蛋羹更美味的東西了。

……

這邊辰哥兒已經被蕭衍宗收為弟子,宋二郎只得帶睿哥兒一人去陳府拜師,並解釋了蕭衍宗的事。

陳宴安心裡有數,並未多問,收下拜師禮,又贈送了睿哥兒一套文房四寶,宋二郎看出價格不菲,暗自欣慰陳宴安對兒子的重視。

陳宴安有自己的私人學堂,門生無數,只不過並非都是他本人親自授課,他也沒哪個時間,他還擔任著宮中皇子們的授課老師,需要經常進宮。

所以,一般都是他的弟子進行授課,他只是定期巡講。

宋景睿是他的入門弟子,自是與其他人不同,可以隨時向他請教學問。

且不說陳宴安如何與蕭衍宗要人。

宋三郎結束了李家的木活兒,想著如何謀個一官半職,那怕是如大哥二哥那般不入流的差事也行,畢竟要在官場混,先得入場再說。

考科舉就不考慮了,先得從秀才考起不說,一個原本就不怎麼會念書的人突然考上舉人亦會引起太多不必要的麻煩,打破現在平靜的生活。

其實他現在的性格已經和原身有很大的不同,只不過這種變化是這幾年潛移默化中發生的,不引人注意。

還有就是真要他考,他未必真能考上,他從小學的是馭人之道,而非八股文這種禁錮人思想的東西。

就在他苦苦思索如何找突破口的時間,無意中聽到了一樁趣聞,說是戶部三庫之一的緞匹庫主事納了一房美貌外室,奈何身子不爭氣,於是便吃了那虎狼之藥,說是吃了不管用,顧不上郎中的囑咐,自行加大劑量,直接死在了小妾的身上,搞得全洛京城的補藥賣不出去了。

宋三郎對緞匹庫主事怎麼死的毫無興趣,他感興趣的是緞匹庫主事的職位空缺出來了。

若說京官中哪個官職不顯眼又油水豐厚,非戶部三庫的主事莫屬,從八品的小官兒,但卻可以掐住地方地方督撫的脖子。

因為大夏每年各州省需要按時向戶部上交稅銀,稅銀的數目要與戶部的總賬對應上,而各種實際情況中的影響,會經常出現對不上的的情況,三庫的主事若是有意刁難,非要較真兒,督撫們就有麻煩了。

所謂的“閻王好鬥,小鬼難纏。”那麼戶部三庫的主事就是典型的小鬼了。

宋三郎覺得這小鬼兒就不錯,不必捲入朝堂爭鬥,俸祿不算低,還有人定期孝敬。

就算有人揭發問題也不大,這都是約定俗成的慣例,沒有人在乎給他們小鬼兒的三瓜兩棗。

宋景辰不知道他爹現在有多努力,

——呃,努力不走尋常路。

他正蹲在牆根兒底下玩兒螞蟻呢,故意把一大塊兒糕點渣滓扔的地上,看到小螞蟻興沖沖去送信,他又壞心眼兒的把大塊渣滓換成芝麻大的小塊兒,看著一大群懵逼的螞蟻暈頭轉向。

正嘎嘎樂,一抬頭看到他爹從外面回來,高興得飛撲上去,抱住大腿,要他爹抱他。

宋三郎抱起他來,他又要舉高高。

宋三郎嚇唬他,故意扔出好高去,宋景辰咯咯的笑聲灑滿院落,他根本不會擔心他爹接不住他。

因為在孩子的心中,父親是無所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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