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好似格外黑暗,也不知是本就這麼黑,還是被什麼東西遮擋了天光。

戰車開著遠光燈,在黑暗的曠野中飛馳。

蟲群緊隨其後,像一團活動的影子。

無論戰車是快、是慢,是有序狂奔還是無序飄移,都無法將其甩開。

聞柏舟抓緊了車門上的護手,聽著車外飄忽的聲音。

有振翅的嗡聲,也有那奇怪的沙沙聲。

他甚至覺得,自己似乎還能聽見蟲子口器開合的聲音。

玻璃窗上已經落滿了蟲子。

聞柏舟原本以為引發蟲潮的是單一種群,可他看著窗戶,卻發現落在窗玻璃上的這些蟲長得並不一樣。

它們一層疊一層,在玻璃上蠕動爬行。

口器,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會噴出一些稀少的液體,在玻璃上留下不起眼的圓點痕跡。

它們想腐蝕玻璃嗎……?聞柏舟一邊想著,一邊握緊了手裡的殺蟲噴劑。

他緊張得背脊都溼透了,手裡一刻都不敢鬆開。

車前擋風玻璃早已開啟了雨刷,可不斷落下的蟲子依然讓行車變得艱難。

當擋風玻璃都被蟲子佔據時,律恆毫不猶豫在地原地漂移,讓白色的殺蟲藥霧籠罩了整個戰車。

可這次之後,戰車內卻響起了一聲尖銳的滴聲:“滴——庫存低,請及時補充.”

提示音一出,車內幾人面色更加不好。

餘星野舔了舔嘴唇,強撐著笑道:“沒事沒事,馬上就到小祖宗家裡了.”

“嗯……”聞柏舟緊張地點點頭。

他們這一路開得飛快。

已經抵達了之前聞柏舟去過的補給點附近。

只要再穿過一片光禿禿的樹林,就能重新回到小別墅所處的荒野裡。

現在就是連生,都已經沒有精力和餘星野鬥嘴了。

他懶得管為什麼聞柏舟的家會在這附近,也懶得思考聞柏舟到底是什麼人——管他什麼人!只要有個能躲避的地方,是什麼都好!所以不管律恆和餘星野在找些什麼,它都必須在!戰車轟鳴著闖入了那片樹林。

夜色沉沉,正是蝙蝠們活躍的時候。

這片森林是它們心儀的棲息地,哪怕前幾天剛下過強酸雨,這兩天也有蝙蝠開始迴歸。

它們三三兩兩的掛在樹梢,等待獵物的到來。

戰車蠻橫地闖入樹林,它甚至沒有避開那些早就枯槁的死樹!內裡腐朽的枯木被戰車猛地一撞,就其根斷裂倒塌。

寂靜的樹林剎那間無比熱鬧,倒下的樹連著樹,蝙蝠受驚而起,可緊跟著戰車的蟲群已經嗅到了獵物的味道!遠光燈下,蟲群化作了迎風的黑色浪潮,它們一湧而上,在蝙蝠的驚聲吱叫中將它們包裹!只眨眼間,天上的蟲子又轟然四散,只有幾根細瘦的骨頭從天而落。

聞柏舟:“……”他手心的汗幾乎讓他握不住護手,眼前有蟲子飛來,他條件反射舉罐子就噴。

可按了幾下之後,手裡的殺蟲藥劑也再噴不出東西來。

“這些蟲子……”他猶疑著開口,“會把所有東西……都吃得只剩骨頭嗎?”

“是吧.”

連生說,“所以紮緊你的防護服.”

餘星野從車頂的儲物櫃裡再摸了一瓶殺蟲藥劑遞給聞柏舟,安撫道:“別慌別慌,我們馬上就到了.”

就連一直專心開車,沒有再說話的律恆都開了口:“就在前面了.”

戰車離開了樹林,朝著記憶中的地方一步不停地狂奔。

可這片荒野,似乎不用靠近,就已經能看盡了。

燈光之內,是一片沒有遮擋物的荒野。

燈光之外,也依然如此。

那座可以給予他們庇護的三層小別墅並沒有出現。

荒野之上擁有的,依然只是無盡的沙土地。

聞柏舟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律恆透過後視鏡看了他一眼,開口道:“我們可以找別的地方.”

連生和餘星野都沒說話。

聞柏舟舔了舔嘴唇,配合著點了點頭。

他心裡清楚,哪裡還有什麼別的地方?但凡有一個可靠的地方,律恆都不會冒險往這邊開!戰車繞著小別墅原本所在的位置走了一圈。

蟲群跟在車後面打轉,轉出了一個黑色的大漩渦。

律恆毫不猶豫,架起車頂的狙擊榴彈槍,對準旋渦開了一槍!“轟——”黑色的旋渦被榴彈炮野蠻的打斷,大片的沙土跟著揚上了天。

蟲群的動作猛地一頓,戰車趁機加速,朝著東方賓士而去。

離開荒野,再次鑽入樹林。

蟲群緊隨著席捲了這片樹林裡的所有幸存動物。

細小的白骨不停地落下,偶有落在車前蓋上的,就會被車上的蟲子覆上。

聞柏舟不敢想,它們是單純的爬在骨頭上,還是在慢慢的啃噬那些骨頭。

戰車再一次原地漂移噴出藥劑。

可這一次,刺耳的提示聲告訴他們,車內的殺蟲藥劑儲備徹底歸零。

餘星野聽著心裡不安極了,他用力按著噴頭,將手裡的噴罐噴空後,又站起身去摸車頂上的內建儲物櫃。

可手一伸過去,他動作一頓。

好一會兒,才手掌空空地離開了儲物箱。

“沒了.”

他說,“完蛋了呀.”

“我這兒還有!”

聞柏舟連忙道。

“你那瓶省著點用吧.”

餘星野笑道,“最後一瓶啦.”

聞柏舟一愣,一時沒有說話。

車內就這樣再一次的安靜了下來。

不管是車裡還是車外,都已經沒有藥了。

可身後追趕的蟲群卻似乎完全沒有減少。

聞柏舟覺得手裡這瓶殺蟲藥劑宛如千斤重。

他拿著它,甚至不知道還該不該使用。

“車內蟲子太多,柏舟就噴一次.”

律恆說,“不要怕沒藥。

死得多了,就沒有空隙讓它們鑽.”

連生聞言笑出了聲:“可不是。

現在進蟲子的間隔時間,可比之前長多了。

小聞別緊張.”

餘星野也連忙說:“沒事兒小祖宗,你別聽我瞎說。

別緊張啊.”

聞柏舟笑著點點頭,正要開口,卻突然覺得眼前的光線一亮——遠光燈好像照在了近處,散開的光源頓時變得格外的亮堂。

那是一堵由蟲子組成的牆!它們擋住了車窗,擋住了天。

此時也擋住了戰車的前路!律恆眼都不眨,毫不猶豫地再次開啟了狙擊榴彈槍。

轟然的爆炸聲中,蟲牆破開一道缺口,戰車鑽口而出。

可下一刻,那鋪天蓋地的蟲牆再次從天上落下。

它們似乎知道這座移動的堡壘已經沒有了可以殺死它們的藥劑。

只要攻破外面的鐵皮,就能收穫一頓大餐。

戰車的速度已經提升到極致。

可車外的蟲子卻似乎越變越多。

好像這一路上所有殘存的蟲,都在往這邊趕來。

聞柏舟手裡的噴罐只剩下一半的藥劑,狙擊榴彈槍所剩的重型子彈也不太多了。

連生看著儀表盤,細細地計算著上面的數字。

好一會兒才嘆口氣說:“好像沒辦法了.”

餘星野就笑:“輪到你來嚇我們小祖宗了.”

連生似乎想反駁,可張了張嘴,卻只能嘆息著笑了一聲。

他也不看儀表盤了,就癱坐在副駕駛裡看著車頂,低聲道:“也幸好葉馳他們沒跟我們走.”

他們動靜大,蟲潮跟著他們來了。

那麼沿線的小地堡與補給點都應該安全了。

他們收到了訊息,應該也會報給主要地堡,大家應該有足夠的時間來應對。

也挺好的。

餘星野聽著他的低語,哼哼兩聲說:“早知道我就不出來了。

我在小祖宗那裡癱一輩子,也挺好的.”

“你不出來了,扔我們在這裡是吧?”

連生眉毛一挑,“我們受罪你享福?”

“那誰不想享福嘛.”

餘星野說,“我們老祖宗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我可是體會過奢侈生活的人了,你說是吧,小祖宗?”

可聞柏舟沒有說話。

餘星野側頭看向他,見聞柏舟直直地看著前方的擋風玻璃。

頭盔遮擋了他的表情,看不見他的神色。

“哎.”

餘星野用手肘碰他,“小祖宗,你要不要吃點什麼?”

聞柏舟回過神來,他眨了眨眼,語氣飄忽:“……斷頭飯?”

“你們那兒還有這說法呢?”

餘星野大笑道,“現在聽起來好像也差不多.”

他當真低頭找了起來:“我們把這些玩意都餵給外面那些東西,怎麼樣?”

“你敢開窗?”

連生說,“還不如自己吃了.”

他說完,也探身過來拿了個包,兩個人還真就翻找了起來。

“紅燒牛肉,雪菜炒肉,什錦炒飯,醬油炒飯,魚香肉絲,東皮肉……”連生翻得眼睛都直了,“這麼多……好多都沒吃過。

你們藏私!”

“藏私就不給你吃了!”

餘星野叫屈,“這不都是等著在路上吃的嗎?誰知道啊!好多我也沒吃過.”

他說著真覺得有點遺憾了。

早知道他就該從第一天開始吃,不說全部吃光,也能所有口味都嘗一遍了。

他想著想著,就嘆了口氣,咂舌道:“還是不該把小祖宗帶出來.”

他說完,又扭頭去看聞柏舟,語氣輕鬆地喊:“小祖宗,你有沒有什麼遺憾啊?”

“嗯?”

“我遺憾還挺多的.”

餘星野說,“不過想一想好像也都不算什麼。

就這麼個世界,說安全吧,好像也不。

可要是說不安全吧,好像也沒有。

好歹也平平順順的長這麼大了.”

連生嗤笑了一聲,餘星野伸手錘他:“讓你笑,難道不是嗎?”

“我覺得地堡裡挺安全的.”

連生說,“出來的大部分時間也很安全。

就是這次運氣不好.”

“嗯……確實.”

餘星野點點頭,“從那隻燈尾人面猴我就該發現的.”

“什麼?”

連生楞了一下,“什麼燈尾人面猴?”

“小祖宗初來乍到,就遇見了一隻燈尾人面猴,要不是我,他差點被人家手撕了.”

餘星野說,“由此可見,我們小祖宗運氣真的不太行。

我早該發現的.”

聞柏舟勉強笑了笑。

“不過這不是你的錯,是這操蛋的世界的錯.”

餘星野說,“我就是覺得吧,你在家裡好好的。

你的家那麼好啊,可以永遠讓你安安全全的。

我們不該把你帶出來的.”

“是我自己想來的.”

聞柏舟說,“我自己的選擇,什麼後果我都接受的.”

餘星野踢了踢前座:“聽到了嗎?看我們小祖宗,多大氣.”

律恆從後視鏡掃了他們一眼。

餘星野看不見的表情,他從後視鏡裡卻看得很清楚。

或許是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聞柏舟看起來比一開始放鬆了很多。

可他看不見他的眼睛,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這樣甘心接受命運。

律恆收回了視線,他看向前方,平靜地問:“柏舟有什麼遺憾嗎?”

“你呢?”

聞柏舟反問道。

“我沒有.”

律恆說著,又頓了頓。

再次開口,又換了答案:“沒有把穩定的聯絡渠道建立起來,我很遺憾.”

他甚少有什麼執著。

難得有那麼一件一定想要達成的事情,卻將要半途夭折。

他難得有些遺憾。

聞柏舟轉著手裡的殺蟲藥劑,問他:“只有這一件嗎?關於你個人的呢?”

律恆搖了搖頭:“只有這一件.”

“那我不一樣.”

聞柏舟嘟囔道,“我遺憾可多了.”

……是真的非常非常的多。

比如他那價值六位數的畢業作品,都還沒拿回來給家裡人看一眼。

比如他答應這邊事了就去請綠毛吃飯,可這頓飯也一直都欠著。

還有還有,他今年都還沒來得及去嶧城看看他的二車神。

他年年都會去見見他的小龍的,那個毀掉的雕像都不算數的。

還有啊……他腦海裡不斷浮現著父母掉淚的樣子。

還有他信誓旦旦地與聞教授說,他哪怕死在這邊,他的同胞也會拼命地把他的屍骨帶回去。

好像沒有人能做到這件事了。

他如果一直不回去,他們家聞教授和宋女士會想一些什麼呢?會不會覺得他就在這邊撒歡,已經忘了家裡人了?那也挺好的。

也挺好的……聞柏舟抿了抿嘴唇,壓下了眼裡的淚意。

律恆從後視鏡裡凝望著他,心裡突然又升起了一股遺憾。

他想不清這股遺憾來自哪裡,身邊的連生突然大喊:“前面有東西!”

蟲潮已經再次遮蔽了視野,律恆毫不猶豫地轟開蟲群,卻發現不遠處透出了暖黃的燈光。

隱隱約約的夜霧之中,他們正前方卻出現了一棟亮著燈的三層小樓!聞柏舟猛地坐直了身體。

“連生!”

他大喊,“把你的手給我!”

“什麼?”

連生還未伸手,聞柏舟已經搭上了他的肩膀。

“連生,”他用力握著連生的肩膀,大笑道,“我邀請你來我家做客!”

大笑聲中,戰車轟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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