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術德可沒管寧衛民怎麼去琢磨,由著他自己去消化,繼續往下授課。

“飯鋪往上那就是飯館了。

飯館又稱菜館或炒菜館。

在飲食業裡屬於中檔次的位置。

大多數情況,都是以‘居’、‘齋’為名的。

它和飯鋪最大的區別,除了在於房屋多了,空間大了。

更在於每家飯館都有自己獨家風味,必須得有一兩樣拿手的招牌菜。

京城過去有‘八大居’之說。

那都是比較有名的中檔餐館。

還有什麼砂鍋居、柳泉居、美味齋也是.”

“飯館專營小賣,以小炒和成桌的酒席為主要盈利手段。

因此一般都設有包間和雅座。

而且為招攬顧客,還都會在門前幌子上寫著‘應時小賣,隨意便酌,四時佳餚,南北名點’等字樣.”

“不用說,開飯館的利潤,自然就比飯鋪高了許多啊。

那麼為招攬較有層次的顧客,當然就需要熱鬧的好地段。

像前門大街兩側的大柵欄、煤市街、打磨廠、肉市,就最為集中.”

“當年,像什麼厚德福、金谷春、杏花春、醉瓊林、小有天、恩成居、越香齋、南味齋、便宜坊、‘聚德全’,就全扎堆兒在咱們附近,屬於這種層次的飯館。

甚至不少都是異地風味。

比如帶‘春’字的就能斷言是南方菜館,京城也有過‘八大春’嘛。

而過去富足之家常說的‘逛小市,聽小戲,吃小館兒’。

這小館兒指的就是這類館子.”

“至於比飯館更高的場所,伺候上層人士的,那就是酒樓了。

不用說,酒樓當然是以‘樓’為名。

咱們京城曾經的‘八大樓’就是最出名的八家酒樓。

至於酒樓和飯館的差距,主要在於三點,一是地段更好,房屋規模更大。

二是散座少,包席多。

三就是酒樓的菜餚品質更高更全.”

“開酒樓的,那無不是位於鬧市裡最好的地段,就像正陽樓就在大前門底下。

萃華樓就在王府井八面槽。

幾乎大街上一眼就能看見。

自然規模也不是大多數普通飯館那樣的平房了,一樓散座,二樓往上全是雅座和單間。

售賣成桌的酒席也比中檔飯館為多.”

“至於菜品上區別,那是最大的。

各大酒樓一定得有位名廚坐鎮,各有各叫得響的拿手菜。

像東興樓的雲片熊掌,泰豐樓的紅燒海參,新豐樓的白菜燒紫鮑,正陽樓的大螃蟹,春明樓的烤大蝦,東華樓的炒香螺,同春樓的爆炒魷魚、悅賓樓的神仙全鴨,會元樓的汆散丹,致美樓的四做魚,五合樓的燴魚脯,龍源樓的炒鱔魚絲,萃華樓的砂鍋魚唇……是材料既得高階,還得是旁人難及,效仿不了的絕活手藝才行.”

“這還不算,關鍵是酒樓還有些不成文的規矩。

除了要隨著季節變化,不斷更新‘時菜’,如春天的野雞脖(一種韭菜)、薄餅蘇盤。

春末夏初的黃花魚、大對蝦、清蒸鰣魚。

夏天的冰盞、鮮蓮子、水晶凍、核桃、果藕、菱角。

秋天七尖八團的河蟹,立秋後的羊肉,冬天的菊花鍋子和什錦鍋子,過年的南煎丸子和米粉肉之外。

各大酒樓還必須具備一種能力——隨時提供五十多種通用菜餚給客人辦席或外燴用.”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記得全了,反正就大概其說說吧。

有紅燒魚翅、清燉燕菜、清湯銀耳、鍋塌鱖魚、芙蓉雞片、五柳魚、橄欖魚片、奶湯蒲菜、(女乃子)山藥、軟炸豬肚、燴南北、水晶肘、蜜臘蓮子、爆雙脆、蔥燒海參、海參蟹粉、八寶燒豬、拔絲山藥、雞蓉菜花、鍋燒白菜、油爆肚仁、軟炸鴨腰、炸青蝦球、軟炸雞、炸胗肝、燴青蛤、火腿片、炒冬菇、炒魷魚、軟炸裡脊、燴鴨條、燴三冬、燴三鮮、燴什錦、燴蝦仁、燴爪尖、蝦子冬筍、糟熘魚片、燜段鱔、醬汁鯉魚、紅燒魚片、紅燒雞、紅燜肉餅、菜心紅燒肉片、鍋燒肥鴨、東洋三片、鍋貼金錢雞、草帽鴿蛋、蘑菇湯、鮑魚湯、甩果湯、雞球湯、糟煨冬筍、口蘑鍋巴、麵包蝦仁……”好傢伙!老爺子這套貫口似的選單一出口,寧衛民都快聽傻了。

尤其他一邊聽著,一邊掰著手指頭一算……乖乖!這可不五十多種嘛。

所以讚歎完全發自心聲,挑大拇哥完全是真情實感。

“師父,您可太厲害了!這麼多菜您都記得住啊?您這……這都趕上說相聲的《報菜名》了。

您可真是個吃主兒啊!不瞞您說,就您說的這些通用菜,好些我別說吃過了,聽都沒聽過……”哪兒知道康術德頻頻搖頭,倒笑了。

“嗨,我算什麼吃主兒啊!其實好些菜我也沒吃過。

我之所以能記住啊,是因為我過去一直跟著宋先生,做他的長隨。

這是我的差事之一.”

“真正的吃主兒是人家宋先生。

因為老得在外應酬,吃請完了得還請。

宋先生要包桌訂席或者叫外燴往往就指著我去跑腿呢。

跟莊館打交道時間長了,我自然就得把這些東西記住啊,以便宋先生訂席選菜時能做個參考.”

“所以我是口頭的美食家。

說到吃啊,只是過了個眼飽。

是見得多,入口的少。

當然了,畢竟跟著宋先生,能沾光的時候不少。

經常能落點洋落。

比如宋先生請客時,我串串廚房什麼的,有多餘的就入了我的口.”

“還有席面上剩下的折籮,那些好東西我倒是都嘗過。

哪怕外頭赴宴,廚房給的雞鴨架子和高湯至少能管我夠。

再就是自己掙的錢,到外頭吃吃地方風味的小館兒。

我自己的消費水平啊,基本就在普通飯館子以下。

我這出口成章,也就是懵懵你小子罷了.”

寧衛民這才恍然,不過照樣還是要誇。

“那也不容易了,您這如數家珍的,簡直就跟京城勤行的一本活字典似的。

宋先生可能知道的名菜多,懂得講究多,但要是論起這些大大小小莊館的經營情況,不見得能及得上您.”

康術德又樂了,但這次是真被撓著癢癢肉了。

“你這小子就是嘴好使,真會撿好聽的說。

不過這話倒有幾分道理。

宋先生是什麼人?辦大事的人,講情趣的人,自然不會在這些俗事上多留意.”

“他吃飯在乎的是菜餚來頭、食材質地、烹飪手藝,以及飯局上的聚談交際,勤行裡邊邊角角的事兒,莊館是怎麼經營的,他可沒工夫去關心.”

“我們也有一起同桌兒吃飯時候,要麼是到了節氣得了時鮮,要麼是他遇見高興的事兒帶我下小館兒,往往這時候,他會教我怎麼品菜和品酒。

可要去出城辦事,歸途中在飯鋪或野茶館兒對付一頓,或者買些小吃來下酒,他就得全指望我了。

層次不同嘛.”

這最後一句提及層次,讓寧衛民又不免受到觸動,想到了自己的事兒上。

於是一個愣怔後,他緊追著不放,問出了心中疑惑。

“老爺子,您今兒講的這些是字字珠璣,讓我大長見識啊。

可我聽您說到現在,雖然由小及大層次分明,可這酒樓就已經是夠高檔的了。

已經連熊掌、海參、魚翅和燕窩都往上論了。

這飯莊還能比魚翅高到哪兒去啊?人不外乎也就是吃這些山珍海味罷了。

我可想不出飯莊與酒樓比,還能有什麼重大的區別了……”“哈哈”康術德聽了立刻大笑起來,“行啊,還沒忘了自己的要緊事,你這是找我要戲核來了。

得,我也不給你賣關子了,鋪墊了那麼多。

咱們是該見真章了。

其實說破了很簡單,飯莊比酒樓高在哪兒?就是‘排場’二字啊.”

“排場?”

寧衛民不解,緊鎖雙眉。

“對!”

康術德再次予以確認,然後詳加解釋起來。

“之所以說飯莊講排場,主要是因為宴請和宴請不一樣,酒席和酒席也不一樣。

在家吃的那叫家常便飯,重在順口、舒服和親切。

在飯館裡和酒樓吃的叫便席,注重口味和聚談暢飲,或談時事,或談公事,或談學問,或道積愫。

而在飯莊吃飯,重在場面、禮節、交際和儀式感,那叫官席,也就是今天所謂的宴會.”

這番話一說,寧衛民眼睛頓時亮了,他終於弄明白了老爺子話裡的意思。

只聽康術德又繼續說道。

“飯莊子在莊館裡是最高層次的,規模最大,大多以‘堂’字綴後為標誌,稱為‘堂’字號的大飯莊。

京城就有‘八大堂’之說。

像這種飯莊一般都有寬闊多進的四合院,房間寬敞明亮,院落清潔恬靜,往往還有花園子、戲臺或戲樓。

可以聽戲,遊覽觀賞.”

“為什麼需要這麼大的地方呢?因為凡是到飯莊子請客的人,都是成桌成套的正席。

多是生日、滿月、婚喪、慶壽、團拜,以至於請春酒,等等。

多則幾十桌,幾百桌,少亦有十桌八桌,就是接風,送行等事。

至少也是三兩桌之席.”

“飯莊子的各種用具為顯莊重,都是特別講究的。

桌椅要有講究的桌圍椅帔,碗盤和茶具皆為精美瓷器,甚至用金銀器和玉器。

食具也較酒樓而全,不但有筷子、湯匙、還有刀叉。

刀是為了吃燒烤用的,如廚師代勞細分,也可不擺。

而叉子是有必要的。

與西方叉子不同,中餐叉細且直,銀製銅製都有,專用於食水果、點心,不得用筷.”

“飯莊子幾乎所有的菜都是冠冕堂皇的大菜,沒有火候的關係。

做這些菜的時間,差幾分鐘根本毫無關係。

而且有許多種菜餚,可以做出一鍋來,現吃現往碗裡盛。

也有可以提前一天做好的,吃時現蒸現做。

講究的只是香軟,而非鮮嫩。

客人在意的,也只是套數和好看.”

“如果按上菜程式說的話,像四鮮果、四乾果、四冷葷。

平常的筵席可以酌情取消或減少的,但官席卻不同,必須要湊足此數,那叫壓桌菜。

而且照規矩,必須先把這十二盤擺上方許,讓客人入座才能開席。

等到開席之後先上下酒之菜餚,一般也是四道,炒燴都可,像炒雞丁、燴蝦仁、爆腰花、溜魚片什麼的。

但必須是熱的,且不許有湯,所以不用碗,只用七寸盤.”

“再後的‘四大海‘是為官席主菜,也就是俗語所說的‘山珍海味’了。

如清湯燕窩、桂花魚翅、八寶鴨子、蔥燒海參、白汁魚肚,冰糖銀耳之類。

如果有燕窩、便為燕菜席。

如有魚翅,便為翅子席,如兩者都有,即是燕翅席。

如有鴨子和魚翅是為鴨翅席。

不過說是四大海碗,但實際上數目從四至一均可。

最重要的是鹹味菜一定要多於甜味,至多持平。

決不能出現甜味菜餚多過鹹味菜餚的情況.”

“另外,海碗為正,燴碗為輔。

這種菜品原料範圍極廣,時菜、水菜都可用。

像什麼燴雞絲、燴魚肚、燴豌豆、燴鴨掌、燒冬筍、燒茭白、溜蟹黃、糖燒栗子之類。

每種菜都是口徑三四寸小碗。

不得用盤。

用八個、六個、四個都可。

重要的是不能單上,得隨海碗正菜而上,每一海碗,伴隨兩個或四個燴碗。

而且口味要和正菜一致。

海碗甜,燴碗也得甜。

海碗鹹,燴碗也得鹹.”

“至此為止,酒就該喝得差不多了。

由於喝酒吃菜談天時間已久,怕客人要餓,所以此時要上米麵點心,永遠都是兩道。

不過原料和做法隨便,蒸、炸、煮、烙均可。

再往後就是四大碗,大約都是些湯菜,如東坡肉、獅子頭、汆三片、滷煮炸豆腐,專為就飯吃的,所以也叫飯菜。

此種菜品一上,跟著就吃飯,是為筵席程式的最末。

也就是說標準的官席至此就該結束了.”

“值得一提的是,出於這種宴席需提前預定的特性。

飯莊子還有冷莊子和熱莊子之分。

冷莊子雖有門面但平日不開業,沒有固定的廚師和堂倌,甚至連傢俱檯面都沒有。

客人預定宴會規模和日期後,再去臨時招請‘口子行廚師’,由口子廚的領頭人代辦一切事項。

不用說,冷莊子多是在交通不便的冷僻之地,才會採取這樣的經營策略.”

“而熱莊子就都是好地段了。

每日營業,有固定的廚師、服務員、除了承辦大型宴會以外,往往也會備出一個餐廳、或是一些單間雅座招待零散顧客。

所以,熱莊子也會像大酒樓一樣,有一些獨到的拿手菜。

比如聚賢堂的炸響鈴雙汁,福壽堂的翠蓋魚翅,同和堂的天梯鴨掌.”

“總而言之,過去那些大飯莊盯緊的顧客都是政府各部門、達官顯貴、社會名流、大商人等。

吃的是儀式感和尊貴感,務必要繁花錦簇,奢侈靡費,好營造出富貴體面的場面來。

而真正要吃味道,去飯莊子並不是太合適的。

反倒是小館子和酒樓才有這個長處,能見到火候菜和細緻菜.”

“說到這裡,我還記得宋先生曾經花了四百大洋,請朋友吃過一次北平仿膳的一百零八道全席,完全如乾隆皇帝所食的選單那樣。

而他的評價或許對你有用。

宋先生當時對我是這麼說的,‘不能說不好吃,但各菜之味,總是差不了多少,大約是那些御廚總是用高湯加口蘑調味,固然味道極鮮,但每一種都這麼做,又有什麼意思呢?要說唯一出奇的本事,倒是他們能在菜上做字。

什麼萬壽無疆,天下太平,擺盤和造型極其美觀。

這與西洋人喜歡在點心上留字的風氣有些相近,但無疑手段卻更高明得多.”

康術德的這番話在寧衛民的心中盤恆了良久。

他腦子反覆運轉,消化著,完全想出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他長長吁出一口氣,心裡已經徹底豁然明朗,就如同外面藍天白雲的大晴天一樣。

他不但終於知道了自己選哪處地址最為合適。

甚至還醍醐灌頂一樣,明白了許多的額外的事兒。

比方說,為什麼天壇北路87號用來開辦御膳飯莊,就怎麼也蓋不過北海仿膳和聽鸝館去啊?最後幾乎落到了苟延殘喘的地步。

他現在已經想明白了,那不為別的,就是因為排場和空間都不夠。

曾經的御膳是把飯莊子當做酒樓來經營了,立足點居然放在了散客和便席上。

可飯莊的菜品在口味上又先天及不上酒樓。

你有精細菜嗎?你有火候菜嗎?你有獨樹一幟的絕活嗎?你有的不過是杜撰出來的“滿漢全席”的噱頭,和正式官席御宴的歷史文化背景。

偏偏這些優勢就沒發揮出來,全給憋住了。

而那兩家本已天下聞名老字號,賣烤鴨子的和賣包子的,為什麼又會日漸式微,越做越慘淡呢?那是因為一個不過是普通飯館的成色,一個甚至就是飯鋪的底子。

居然就要憑這點小手藝,背叛了他們的顧客群,非要去掙酒樓的錢,甚至是飯莊的錢。

那當然是痴心妄想!德不配位啊!誰也甭怪,就怪你們自己亂了自己的定位,忘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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