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儘量把道理說得簡明扼要,就是為了能讓張士慧聽明白。

可這話也有點副作用,容易觸碰人的自尊心。

這不,張士慧就有點被碰疼了,反應比較激動。

“啊!什麼什麼?強努?”

“哥們兒,你這話什麼意思?是說我連賣水果、賣蛤蟆鏡都不夠格嗎?”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這水果和蛤蟆鏡,還有什麼生啊熟的?誰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啊……”眼見張士慧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嘴唇都氣得的繃了起來。

寧衛民反倒笑了。

他會胡擼腦袋啊,一句話就讓張士慧放鬆下來。

“哎,你別急啊。

其實這有什麼啊,我又沒擠兌你,不就是說幾句實話嘛。

究竟有沒有道理,你聽我接著說嘛.”

“你是不知道呀,其實我自己個兒也賣過黃瓜,也沒落著好兒。

好傢伙,那次給我賠的啊,我倆眼珠子都跟黃瓜一色了.”

“而且不瞞你說,我犯得是跟你一樣的毛病,對價錢太計較,貪小便宜,捨不得廉價出手.”

“結果怎麼樣?沒想到太陽暴曬完,就趕上了雨天。

我那多半車的黃瓜不但老了。

擱在屋裡還爛,還臭。

我那小屋兒,幾乎都沒法待了……”類似的經歷,讓張士慧登時感到親近了幾分。

他既驚訝,嘴角也忍不住露出幾許笑紋。

“喲,哥們兒,你什麼時候還賣過黃瓜啊?”

“嗨,我比你還早哪。

返城回來沒工作,我又沒爹媽,總得吃飯吧?怎麼辦?被逼無奈的選擇啊……”“那你後面怎麼辦的啊?橫不能那些黃瓜,都讓你吃了炸醬麵吧?”

寧衛民一拍大腿,故作感慨。

“哎呀,何止啊。

不光我自己吃啊,我還送呢。

就送我們借壁兒鄰居,讓各家各戶都陪我一塊吃.”

“我們那一院兒,兩天之內,沒別的飯菜味兒,家家兒都是炸醬麵,外加拍黃瓜.”

“大家是吃的那叫一歡實,對我交口稱讚,人見人誇。

可越這樣,我自己越難以下嚥啊……”這下張士慧真樂了。

“可不,我也一樣,送人吃水果,差點沒被誇成萬家生佛。

到現在還有人老問我,怎麼不賣水果了?那什麼挺好吃,應該多進點兒。

合著他們還惦記沾光呢……”說到這兒,他情不自禁又嘆了口氣。

“嘿,送人是做臉兒,可管什麼用啊?給人吃的都是自己的肉,有多疼,也只有咱自己知道.”

到這兒,話裡已經有了些悲壯的氣氛,頗有幾分心酸的意味了。

好在寧衛民及時轉舵,把話題帶向了應有的航路上。

“說起來,我就一樣比你好,我家裡有個康大爺。

老爺子解放前就是個走街串巷的主兒,五行八作的人他都認識,有見識,有學問。

也懂得做生意的道道兒.”

“幸好我聽了他的指點了,天一放晴,把所有黃瓜吐血大甩賣,給處理了。

正因為來了個脆生的,才比你的損失少了點,賠了也就一半吧.”

“當然,也正是我康大爺,後來給我上了一課。

我才知道這蔬菜、水果行裡的厲害。

從此也就長了心,再沒有重蹈覆轍。

否則,我要不甘心,再幹還得賠.”

在這兒得說清楚了,寧衛民講的這件事,其實是半真半假。

假的是,他賣黃瓜的事兒都是前世的經歷,結局也沒他說的的那麼好。

實際上他的黃瓜,爛得都流湯兒了,送都送不出去,扔都挨人罵。

臭啊。

真的是,確實聊天的時候,康術德告訴過他蔬菜水果有多麼難幹。

而且不能不說,他這樣的鋪墊,確實已經成功引起了張士慧的好奇心。

他緊著往前湊。

“衛民,衛民,那你就跟我好好說說唄,到底怎麼個難幹法兒?讓我心裡也明白明白啊。

最關鍵,是別人怎麼掙著的錢啊?”

面對詢問,寧衛民胸有成竹,“啪”的一拍煙盒。

從裡面先抽出了一根,冒上了小煙兒,才悠悠開口。

說實話,他還真挺享受這種跟說書的袁闊成拍驚堂木的感受。

人的惡趣味之一,不就是好為人師,需要別人聽自己吹牛皮嘛。

自己懂得太多了,沒有人來聽、來崇拜自己,那是很寂寞的。

“哥們兒,咱明人不說暗話。

這行難在哪兒啊?就難在微利和時令上.”

“賣菜賣水果想掙錢都靠薄利多銷對不對?可幹這個也最怕貨壓在手裡,週轉越快越好。

否則貨賣不出去,一爛就全完啊.”

“那老百姓又憑什麼買咱的啊?一是得便宜不貴,二就是得新鮮,緊抓時令才行.”

眼瞅著張士慧點頭認可,寧衛民更來了神兒,一口小煙噴出是真正進入了指點江山的狀態。

“蔬菜呢,我就不多說了。

因為就跟那說相聲的侯寶林喊得似的,香菜辣蓁椒哇,溝蔥嫩芹菜來,扁豆茄子黃瓜、架冬瓜買大海茄、買蘿蔔、紅蘿蔔、卞蘿蔔、嫩芽的香椿啊、蒜來好韭菜呀。

要想招人買你的,該應季的菜,哪個也短不了才行,都得玩兒熟了才行.”

“但比這更難的還是水果。

因為咱京城人旁邊有山啊,遠處近處,十里八鄉村的,茲要在樹枝子上掛著的,紅的、粉的、紫的、黃的,那好果子太多了。

說白了,水果挑子就是季節的聽差,要把果香及時送遍京城。

一年裡,倘若你什麼時候忘了時節,一點不要緊。

光憑皺皺鼻子,聞著果香就行啦.”

“不信我給你數數看哪。

冬季、陽春,除窖藏的蘋果和鴨梨。

郎家園大紅棗,密雲小蜜棗,懷柔的油栗子。

最招人的,還要數凍得邦邦硬的大蓋兒柿子。

春夏時分,桑葚、酸杏首先報到,李子、桃子、櫻桃繼而上市。

夏令時節,是西瓜的世界。

香瓜、甜瓜、伏蘋果和沙果也能偶爾來湊湊熱鬧。

秋季,那最熱鬧,可謂百果爭先。

大鴨兒梨、京白梨、紫葡萄、石榴、水蜜桃,各投各的性情。

有人愛吃酸甜的,有人性喜甜酸的,水多的水少的,味濃的味淡的,都有擁護者.”

“所以你應該明白了吧?玩時鮮果品,那是好玩兒的嗎?一般人是沒本事玩的。

因為做不到審時度勢啊。

什麼品類先進貨,什麼貨物先脫手,如何保持瓜果的新鮮度,哪個要噴水,哪個怕著水,怎樣縮短水果的運轉週期,這都是實打實學問哪.”

“好些人就是因為覺得挺簡單的,沒多想一頭扎進去了,自然就是一個‘賠’字兒。

這裡面就包括咱倆。

我想,你現在至少硬明白一點了。

水果行當損耗大,水分流失快,天熱易變質,品相兒一天一樣,還備不住買主兒挑的時候連掐帶摸的。

對不對?”

“要想賺錢,怎麼賺錢?那就得鬼點子多,還得心細如髮,精打細算到家才行。

我康大爺告訴我說,老年間啊,那些會幹的行家,那都是整筐的果品分出幾個等級。

優質當優價。

品質差點的,就得論堆搓兒.”

“大個兒的、模樣好看的,得看準了闊主兒和送禮的推銷。

必須一通夸人家財大氣粗,貴人模樣,才能撮合生意。

其實攤主心裡明鏡兒似的,遇著這樣的主兒那可是難得的機遇,掐準了你不買廉價貨。

口味不甜的、骨子裡不咋地的、只要表面上好看就行,恰恰就是得趁這時脫手呢。

邊周旋、邊嘮嗑、邊打馬虎眼。

老話講,起鬨架秧子,趁著買主喜興,攤主就把你架上去下不來了,正好渾水摸魚.”

“大小不勻的、味道不佳的、價錢有水分的,那絕對墊底兒,當然及時脫手的好。

哪怕賠本,先賣出去換回錢來才是正格的。

因為買賣是靠錢賺,有錢才好進別的貨,才能把虧空賺回來.”

“反過來,光鮮的水靈的,口味好的,一定要置於一眼看好的地兒。

這碼放當然也有講究,怎麼襯托著主打貨品好看怎麼來!赤橙黃綠青藍紫,得有點藝術性哪。

這要是人看著好看啊,自己就過來了,那沒的說,讓您嘗上一口,實打實的好,掏錢吧您哪.”

“最後還有一條呢,做果鮮生意的,風險大、下本兒大,受天氣變化影響大,十個有九個怕老天爺說變臉就變臉。

所以吃這碗飯的,長此以往都成半個氣象專家了。

觀望天色,比話匣子裡的天氣預報還準呢。

真看出雨雪,提前就落價出手了。

這玩兒的可都是智慧啊。

你以為誰是老天爺的親戚哪.”

“總而言之,老話講得好,十人從商九個奸。

要照我看哪,這賣水果的那便是十個商販十個‘尖’了。

當然,我說的是人尖子的尖。

因為能吃這碗飯的主兒,即使是沒壞心,也必得有三十六個心眼兒,七十二個轉軸兒,外帶熟知京城四季花果時令的知識.”

“怎麼樣?哥們兒,什麼感覺?是不是不得不佩服這些人的精明。

你還覺著果品生意容易嗎?真不是誰都能賺著錢的。

這行,可以說是小商小販裡的狀元郎。

賣零七八碎的都算一起,幹什麼也比這個容易。

就咱倆啊,挨個扒拉腦袋,全不是這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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