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君漓應聲駐足,轉身抱胸,好整以暇地微抬了下頜:“嗯哼?”

雲璟帝看著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心頭好不容易升起來的那點欣慰,剎那就變成了滿滿的嫌棄。

他稍顯頭痛地抬手按了太陽穴,開口時聲線都帶了點說不出的悵然之意:“阿衍,有件事我想不大明白。”

“那什麼靈宮,聖女,占星術士和望氣術……這些玩意,你是從哪聽來的?”

“她又為何要放棄寒澤,放棄葉氏,轉而投奔於你?”

這倒不是他懷疑自家崽子所述之事的真假,也不是他質疑阿衍識人斷事的能耐,關鍵是這玩意,他實在是想不明白。

世人皆知寒澤皇都設有靈宮,也知道歷代靈宮皆是所謂霜華神女的“化身”,負責為國祈福、庇佑百姓與佔算吉凶禍福,卻甚少有人聽聞,她們是什麼“占星術士”。

倘若那葉知風真是位道行頗深的占星術士,那她又憑什麼選擇了乾平、選擇了阿衍?

想來依著她的本事,她應當完全有能力接手過寒澤的亂攤子、整治好寒澤前朝才是。

哪怕寒澤的氣數當真是如她所言的所剩無幾,哪怕寒澤當真會在十年之內徹底覆滅,她身為葉氏的長公主,難道不該誓與國家共存亡嗎?

怎就會這樣輕易地放棄了自己的母國,輕易放棄了葉氏?

墨景耀想著不住擰起了眉頭,他想不清楚。

假若這事換了他,假若某一日真有位術士站在他面前,跟他說他們乾平的國運僅剩下不到十年——不,別說十年,哪怕只剩一年,一個月,一天——

哪怕只剩下一天,他都會死死地守在京中、守住他們墨氏三百年來打下的江山。

大不了,便是君王死社稷罷了。

帝王仰著腦袋緩緩吐出口濁氣,倚在窗邊的少年聞此卻微微勾了唇角。

“不瞞你說,老頭,”墨君漓慢悠悠垂下眼睫,半張臉被霜華映成了微涼美玉,餘下半張則隱在了陰影之中,“這些問題,我那會也曾問過長公主。”

雲璟帝瞬間來了精神:“那她是怎麼說的?”

“她說她身為寒澤長公主,自然不願見祖宗基業被毀於一旦。”少年回憶著葉知風白日裡的樣子,輕聲重複,“但她不光是寒澤長公主,更是靈宮聖女。”

“她身為聖女,更想見到的是百姓安居樂業、吃飽穿暖,再無性命之虞。”

“寒澤覆滅已成定局,她能做的唯有安頓好寒澤百姓……這就是她給我的理由。”

“老頭,術士大概與我們尋常人不同。”墨君漓杵著下巴,語調微頓。

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小姑娘。

他想起了三年前送走晁陵亡魂那個的午夜,小國師超拔滿街遊魂執念時的樣子。

她的聲線平緩,她的神情肅穆,她輕聲唸誦著那道《往生神咒》,眸底漾著他看不懂的、難以言喻的淺淺悲憫。

她的面色分明隨著那咒的誦出而寸寸蒼白,眼瞳卻是愈發澄澈明亮。

他那時便想著,大抵似阿辭這樣心懷天下蒼生的術士,與他們尋常之人,是不大相同的。

還有今年的中元,她於月色下生生畫出的那道,接引怨鬼們重踏輪迴的霜華小路。

有時候他也分不太清楚,術士們超度的究竟是己是人。

或許都是。

“也許,對那種心思臻純的術士們而言,天下安定要比個人榮辱來的更為重要。”少年說著,略略放輕了嗓音,“尤其葉知風還是位占星術士。”

“老頭,你還記得我那個朋友嗎?”

“就我從前與你提過的、早早便算出乾平今年要逢天災的那一個。”

“記得,怎麼?”墨景耀微一蹙眉,實際上,在有關江淮大水的訊息傳入京中的第一個瞬間,他便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阿衍提過的“那個朋友”。

“我的朋友告訴過我,占星術士自小便觀星望氣,與星象作伴,”墨君漓彎了眼,“他們是所有術士之中,最易堅信天命之人。”

“是以,長公主會在算得寒澤國運大限將至之後,果斷選擇放棄葉氏,轉而安頓好寒澤百姓,也就不足為奇。”

“大約在她的眼中,這樣選,就是最好的結果。”

“此外,長公主說咱們乾平的氛圍好,誇你是個明君賢君。”少年嬉皮笑臉,順嘴誇了誇自家老子。

“加上他們國內除了國運衰微外,還有些別的麻煩,需要求助於我那個朋友,綜合考量之下,才決定與我合作,將他們寒澤的百姓,託付給我們乾平。”

“至於我是如何知道她是占星術士的,很顯然,我朋友告訴我的唄。”墨君漓閒閒攤手,無中生友那一套玩得甚是順手。

“哦?這麼說,你那朋友,道行竟是比長公主還要深厚?”雲璟帝聞言不禁挑了眉梢。

他不清楚術士們的道行該如何論數,但葉知風自小便生活在靈宮,隨上一任聖女一同修煉,無論怎麼想,那道行都應當不淺。

一個靈宮聖女便能庇護整個寒澤,這若是有比她道行還深的術士……那豈不是國師之姿?

想到此處的墨景耀猛地坐正了身子,發了混的眼瞳之內亦陡然爆發出一陣精光,他目光灼灼地鎖緊了自家崽子,嗓音內是壓制不住的興奮:“那人的道行真比長公主還深?”

“那是自然。”少年頷首,而後驕傲地飛揚了眉眼——他家小國師的道行自然深厚無比,那丫頭身上可還揹著救世之功呢!

“阿衍,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挺想見見你那位朋友了。”雲璟帝驟然撫掌,面上的興味愈濃,“怎麼樣,臭小子,幫你老子我引薦引薦?”

“這個嘛……我可說不準。”墨君漓擠眉弄眼,故意拖長了聲調、吊足了帝王的胃口。

按說也到了小姑娘走上前來、正式在世人眼前露面的時候了,但他不敢自作主張,此事於情於理,都該仔細過問阿辭的意思。

“這樣吧老頭,回頭我幫你問問,她若願意見你,我們在單獨約個時間、定個地點。”少年歪頭,“她若不願意,老頭,我可沒那個膽子強求她來。”

“這倒無妨,若能有那個機會自是最好,沒有隻當是無緣罷了。”墨景耀從善如流。

這下父子倆是再沒了要說的話,墨君漓見狀又重新與自家老子告了次別,轉頭便沿著房頂,一路溜出皇城去也。

——並在皇城外圍尋見了滿面衰相、等了不知道多久的燕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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