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戲園子的雅間內休息了一個上午出來,葉知風果然恢復了往日的神采。

甚至因著那望氣之術已被她大致收斂,擺脫了“眼瞎之困”的少女,看著比前兩日還要精神三分。

與之截然相反的卻是慕惜辭,聽了一上午戲的慕大國師面上非但不見半點暢快之色,反倒無端顯現出些許的憔悴與蒼白。

——誠如墨君漓先前所言,樂綰這小妮子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戲痴。

臺上那戲一開,她即刻便抱了瓜子花生並上點心果盤,巴巴地蹭去了欄杆邊上,眼睫一眨不眨,眼珠一動不動,就那麼定定地鎖緊了戲臺。

若光是這樣,便也算了,關鍵是這妮子還極易與戲中人共情通感,一旦到了那悲情四起之時,她那淚珠子當真是說來就來,哭得許是比臺上伶人們都歡呢!

這還不算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今兒上午那戲園子裡上的那幾場劇目——《牡丹亭》後頭跟著個《竇娥冤》,《竇娥冤》唱罷了,又上了那勞什子的《桃花扇》。

雖說那《牡丹亭》與《桃花扇》都不曾唱全,只挑揀著演了其內的幾個唱段,但這也耐不住樂綰她對那戲文熟悉呀!

那扮著杜麗娘的大青衣商調《皂羅袍》一開,一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甫一脫口,小妮子的眼眶登時便能紅個透底。

再等著她唱到那句“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她身上那件大紅衫子,都能被哭成像是剛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更別提《竇娥冤》裡第三折的《滾繡球》、《桃花扇》第二十八出的《玉芙蓉》。

前者一句“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後者一段“濺血點做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簡直就是那催淚利器,這小丫頭的小臉上就沒幹過!

見鬼,她這何止是吧嗒吧嗒掉下兩斤淚來呀?

她這吧嗒吧嗒掉下來的眼淚,起碼得有個四五斤!

慕大國師悵然抬手掩面,她這一上午,馬吊牌是沒打兩把,給樂綰那小妮子擦臉擦手擦衣裳的帕子,倒是耗了足有個八九條。

真慶幸這戲園子裡各式物件備得分外齊全,不然光憑她兜裡揣著的這三兩條帕子,還真不夠小公主禍害的。

“慕三小姐,你沒事吧?”覺察到小姑娘面色甚為不佳的葉知風壓著嗓音小聲問詢一句,慕惜辭聞言很是滄桑的搖了搖頭:“葉姐姐,我沒事。”

“就是有點心累。”

作為一個壓根分不清檯上唱的究竟哪一齣是崑曲、哪一齣是越劇的“糙人”,她是真不明白墨綰煙怎麼就能哭成那個德行。

那些婉轉悠揚的腔調,落在她耳內便自動成了“咿咿呀呀”、分不出個數的曲子。

唯獨那兩出《桃花扇》還有點意思,她略聽出了幾句有關“定國”“諫言”,“徵人”“從軍”的玩意,可惜只那麼幾句,後頭便又是男男女女的痴痴纏纏了。

慕惜辭估摸著,那戲全文應當是講了不少有用的好東西的,只是戲園今兒選的這幾齣著重唱的是風月別情——這倒有點可惜。

不過戲目終究是戲目,即便唱全了,怕也比不得邊城的霜雪來得凜冽。

所以她不喜歡聽戲,有閒心聽戲的都是些閒人。

不曾真正直面過疆場之上劍影刀光的墨客文人,也很難有本事寫出那股子漫著殺伐之氣的血味。

“倒是你,葉姐姐,我見你今日的氣色可是好多了。”小姑娘抬手捏了捏發脹的眉心,眸中攀上一線淺淺的疲憊,“看來你是已能收斂那望氣之術了。”

“差不多吧,拼了小命修習了一夜,略有小成。”葉知風微一頷首,唇邊的笑意略顯輕鬆,“雖說還不大熟練,但總歸是能大致收住了。”

現在便讓她長時間直視慕惜辭這樣身負救世之功的人,多少還有些困難,但她好歹已能看清慕修寧、墨綰煙等人的容貌,與之正常交談時也不會再看到那些氣機。

這便算是長足的進步,她亦不用擔心再被滿朝大燈籠小太陽直接晃瞎了。

“唔,那就好,修行本也不急於一時,剩下那點你多多練習幾番,總能完美收住的。”慕大國師一本正經地鼓勵了葉知風兩句,轉而繼續安慰那尚未從戲中走出來的小公主去了。

這小妮子的情緒來得快,去得卻十分緩慢,幾人耗費了好一番功夫,總算在徹底踏出戲園子前,安撫住了這間歇性多愁善感的小丫頭。

出了戲園大門,眾人本欲直接上車轉去夢生樓用個午膳,怎料不待慕修寧將那拴好的馬車牽過來,便先一步撞上了迎面而來的蕭家祖孫。

“見過蕭老太傅,您老的身子骨還是這麼硬朗。”恢復了正常的墨綰煙在看到老人的一剎,便立馬端上了一國公主應有的儀態,態度恭謙而不失身份地衝著蕭太傅行了晚輩之禮,禮畢又對著蕭妙童微一點頭,“蕭小姐。”

“小女蕭妙童,見過樂綰殿下。”蕭妙童斂眸福身,一言一行皆不負她“世家貴女典範”之名。

立在小公主身後的慕家姐妹跟著福了身,葉知風則垂著眉目行了個寒澤的禮節。

“樂綰殿下謬讚了,殿下也出落得越發清麗水靈了。”老人撫須大笑,神情頗為慈愛地與幾人寒暄了兩句,便辭別了小公主,帶著自家孫女入園看戲去也。

兩方人馬擦肩的剎那,蕭妙童下意識回眸掃了眼那四個風格迥異,放在一起卻又格外相配養眼的漂亮姑娘,眼底不受控地流瀉出一線幾不可察的歆羨之意。

她自以為這情緒被她掩藏得極好,孰料這歆羨壓根便不曾逃出過老太傅的眼簾。

老人見狀,不禁伸手撫了撫少女的發頂,蒼老的聲線是慣來的和藹慈祥:“童童既然喜歡那幾個姑娘,為什麼不跟她們多說兩句話再走?”

蕭妙童忽然間便被他問得愣住,她的腳步微頓,眸中顯出了前所未有的慌亂與迷茫:“祖父,我不是,我……我——”

她手足無措,絞著帕子原地支吾了半晌,良久後才驟然發出一聲嘆息:“祖父,您知道的,姑姑不喜歡慕家的那對姐妹。”

“而我們,本也不是一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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